他早就暗示我他只是彗星

2022-04-24 13:16:49热度:48°C

 

◎张天翼

我曾问他的家乡在哪儿,他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华兹华斯的诗:“我游荡如一片孤云……”

很多年前,我交过一个男友,他有一个奇怪的爱好:猜测人们正在读的书的名字。

某个冬日的夜晚,我从打工的咖啡馆下班,在地铁站台等末班车。我一只手托着书,另一只手不断从口袋里掏蜜饯梅子塞进嘴里。

末班地铁间隔时间很长。我逐渐注意到,有个人影总在旁边晃动。我把一根手指夹在正在读的那页,垂下捏着书的手,抬起头来,冷冷地瞪着他。

那是个戴红帽子的年轻人。我沉着脸问:“您要问时间吗?”他倒退一步,举起双手,亮出掌心,表示并无恶意,却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您正在读的,是不是科塔萨尔的小说?”我很震惊。他望着我的脸,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我眼睁睁地瞧着他收割了我的惊诧,像果农从枝头摘下一颗果实。

但我喃喃答道:“不,不是科塔萨尔,是哲里科。”

他的嘴巴倏地张大,难以置信地瞧着我。

我不再看他,转身走远一点。我想:用这种方式搭讪,真蹩脚。不过哲里科的风格确实是模仿科塔萨尔的——虽然他一辈子只出过一本薄薄的短篇故事集——因此,这人的猜测竟也有点道理。

一个多星期后,我又轮值晚班,坐末班地铁回家,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角落里坐下来。书搁在大腿上,我一只手从口袋里掏蜜饯吃,另一只手翻书页。

在地铁咣当咣当的撞击声中,我用余光看到一块鲜艳的红色晃过来,在我对面停下——是一顶红帽子。

他在我对面坐下,见我抬眼看他,笑了笑,举起手中一个线圈本,本子上写着:恶心。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我正在读的确实是萨特的《恶心》。

我有点晕乎乎的感觉,就像被一根涂了毒液的箭镞射中似的。

他又指指我左手边的人——一个几乎把头埋在书里的小男孩。他掀开本子的下一页: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我斜着眼睛往小男孩的书页上瞧了一眼,看到几个字:“亨利爵士和摩梯末医生……”

好吧,他又说对了。

十分钟后,我跟他坐在地铁站外的街边,分吃我的蜜饯。我问:“你只凭封底图片、书脊上的字体样式、页数的多寡,就能推断出书的名字?”

他含着蜜杏子,一边吮指头,一边说:“不,猜书名又不是巫毒术,瞥见书页上的一个词、一句话,那就够了。其实我很少猜错……昨天和前天,你读的是洛尔迦的诗集,四天前的早晨你在读亨利·贝斯顿的《遥远的房屋》,六天前你在读儒勒·米什莱的《虫》……是不是?”

在他说的时候,我就不断点头。

我又问他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岩莺1947Ⅲ’。其他的……”他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你想知道,就猜吧,就像我猜你手中书的名字一样。”

从那夜开始,我们成了“一对儿”。我们并不像别的情侣那样一起吃饭、看电影,我和他的约会项目,就是到公共场合玩“猜书名”。

岩莺1947Ⅲ是个好情人。有时我坐在公园的湖边等他,一边等,一边看书。他就在我专心致志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到来,从后面偷看我的书页,叫出书的名字。

他对其他事都不太感兴趣。我们甚至很少“交谈”,因为我和他没有一点地方能够重叠。他只是用轻柔而旁若无人的声音,不断讲述他的想法,好像这样最终就能奏效似的。

我曾问他的家乡在哪儿,他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华兹华斯的诗:“我游荡如一片孤云……”在陌生的国家旅行时,异国人手里的书印着陌生的文字,这时我们会玩新游戏——编造那本书的内容。

我不记得和他“在一起”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半年,也许只有几个月。某夜,我和他乘地铁,从某站上来一位穿鼠灰色外套的高个女士,腋下夹着一本巨大的书,封面殷红。

他凝神看了几眼,低声说:“奇怪,那是什么书?”我说:“那样大的开本,也许是画册?别急,她会拿起来读的。”

待灰衣女士展开书页,他立即向她走去。从她身后走过,又走回来,回来找我。

“不是画册。”他摇摇头说,“密密麻麻的小字,‘机械师登上了甲板’定音鼓、铃鼓和鹦鹉的声音混杂……你猜得出是什么书吗?”

“猜不出。也许只是她或她朋友自己印刷的书,你也说过,人不可能认识每一本书。”

他面上竟有了忧急之色。“不,我觉得这本书很重要,我得知道书名。”

我说:“那么,直接去问她好了。”

就在这时,地铁到站,车门打开,那位女士下车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语速极快地说:“到下一站等我。”说完,他飞快地冲出车门。车门就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那顶红帽子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一闪,不见了。就像庞德的那首诗——《地铁车站》:“人群中脸庞的幻影,潮湿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

我在下一站的站台上等了又等,直到错过最后一班地铁,也没有等到他。他离开的时候,腮帮子上还鼓着一小块圆圆的没吃完的蜂蜜李子。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我发现,不知情的永别,居然就发生在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站。

我没法去找他。我不知道他的住址、电话,甚至真名。后来有人告诉我,“岩莺1947Ⅲ”像一颗彗星的名字,按照天文界的规则,“1947”是发现彗星的年份,“Ⅲ”代表它是该年被发现的第三颗彗星,“岩莺”是发现彗星的天文学家或天文爱好者的姓氏。

他早就想暗示我,他只是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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