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无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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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开元21年,也就是公元733年,初秋。

竟陵(今湖北天门市) 。

西塔寺主持智积禅师晨起漫步,走到芦苇滩处,忽然望见一群大雁在苇丛中凄鸣飞舞,不仅好奇,走入一看,发现一名嗷嗷待哺的弃婴, 智积发慈悲心,将男婴抱回西塔寺,由于无法照看,又先将这名男婴托付给好友吴兴儒人李公抚养。

智积以《周易》占卜,得语:“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是吉象,便给孩子取名为陆羽,老禅师不会想到他的慈悲心与愿力为中国文化带来了一位后来被称为仙,或者茶文化始祖的人物……

智积禅师是一位精通佛学的灵通人物,曾经被宫廷所宴请召见,而他的这位友人李公则为当时的开明学者,为官刚正而为流俗所忌,辞官隐居于竟陵。陆羽童年得到李公家人的悉心照料,实际上也饱受了儒学氛围的熏陶.既然是与佛有缘,陆羽懂事后,即被禅师招回寺院为僧。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个聪敏过人的孩子似乎并不打算报效空门,一心热衷于孔孟。

禅师在讲解四大皆空的理论时,陆羽问:“师傅,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么出家人是否就是不孝呢?”这么一个大胆的问题使得陆羽在寺院中成为一个离经叛道的问题论者,在饱受僧官的殴打与体罚的岁月里,可以想见他心里渐渐滋长的对浮云生活的渴望。

实际上这样一种鲜明的人文精神,在古代,是不可能被纳入主流的。也许在决定追逐自由仁爱的儒家空间的同时,也注定了他一生的漂泊流离。

或许,还要更早。

从他作为弃婴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无根的一生——生存的无根,文化思维方式的无根。

在陆羽的童年,唯一能让他感到精神愉悦的就是为老禅师煎茶的时候。煎茶是老师的特长,同时也是陆羽的爱好所在,陆羽亲手煎出的茶汤让老禅师甘拜下风,这一老一少便在这种:文化思维上互相排斥,文化表现形式上却又互相感应欣赏的氛围中开始了相互的渗透与默化,而陆羽成年后亦僧亦俗的生活也许是更多的受到了老禅师佛教文化的渗透。

陆羽13岁的时候,为求学而偷偷逃出了寺院,在一个戏班里谋生,以其诙谐与才气居然当上了现在所说的编剧与剧务,次年,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人物——竟陵太守李齐物,太守在观看完陆羽的作品后,赞为奇才,并满足了陆羽之心愿——到邹夫子书院饱学7年。

这个太守,水平并不低,他曾经被朝廷钦定为大诗人杜甫的主考官。

当时,大唐文化已进入最后的辉煌,社会状况也如当时的诗人杜甫所描述的一般动荡流离。

追求儒学经世致用的陆羽实际上注定了其社会地位与生活空间的飘零。

陆羽回到西塔寺草庐,专心茶事研究;并苦练书法,兼攻诗词。在这一时期陆羽名声蔚然,当然是以文才名。

竟陵司马崔国辅与其品茶品水,结成忘年莫逆之交。毅然赠予陆羽白驴和乌封牛、文槐木书箧,已助其踏访考察各地茶叶情况。

陆羽在游览了湘、皖、苏、浙等十数州群、考茶品水之后于次年到达盛产名茶的湖州(今浙江吴兴),在风景秀丽的苕溪“结庐苕溪之滨,闭门对书,不杂非类,名僧高士,谭宴永日。”

尽数十载,终于完成了华夏茶文化的奠基之巨著——《茶经》。

茶经共分为三卷十节,约有七千余字……

在唐代以前,茶被称为“茗饮”,或者被笼统归为“荼”,陆羽则将“荼”减去一划,而专门称之为“茶”。

“三分解渴七品”——陆羽首介品饮艺术,完成了从解渴式的粗放型号饮法向细煎慢品的品饮型饮法的过渡,使饮茶成为一种艺术活动,一种富于文化意味的事。

他在《茶经》中提出了系列从煎到饮的理论,在“四之器”、“五之煮”和“六之饮”中开列了一系列工具与程疗,目的是为了引导饮者在从煎到饮的过程中,进入一种澄心静虑、怡情悦性的境界。

“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宋代梅尧《次韵和叔尝新茶杂言》

夫茶之著书,自羽始;

其用于世,亦自羽始。羽诚有功于茶者也。上自宫省,下迨邑里,外及戎夷蛮狄……山泽以成市,商贾以起家,又有功于人者也。

——陈师道

陆羽的一生,始终有着强烈入世的儒家情怀,而在现实当中却找不到理想所在,所以在延续陶渊明足迹的.同时,茶使陆羽找到了毕生的依托。

陆羽以他毕生的学识。融儒、道、佛、三教精神与饮茶活动为一体,使饮茶活动成为“精行俭德”、陶治性情手段,从而开中国茶道之先河。为后世茶文化发展提出来供了典范。

也正是这种细煎慢品的品饮艺术,使人们对茶的精神品格的领略从抽象的象征方式直接进入具体可感的饮艺术的境界。

陆羽出身贫寒,属下层人士,后来代宗封其为太常寺太祝,其也辞而不就,其生活与研究来源主要是来自朋友帮助。

《茶经》的刊印即是友人诗僧皎然的帮助下问世的。

皎然是当时名僧,他这样诗形象地描述了陆羽:“太湖东西路,吴主右山前。所思不可见,归鸿自翩翩”

陆羽不是僧人,胜似僧人,重友情,守信义,受到许多官员及文人士大夫的尊敬,他的政界朋友有戴叔伦、皇甫冉,以及后来官至刑部尚书的颜真卿;孑然一人,清高淡泊,双脚踏遍了中国主要的产茶区。

可以说陆羽自身的独特经历与理想,铸造了茶文化最初的魂魄,也使得茶经蒙上一层清幽隽永的气质。

也许是怕他太过寂寞,好事者也流传出陆羽不仅是茶仙,亦是情圣的说法。

多年以后陆羽在江南又遇恩人李公之女李季兰,其人因父母双亡而遁入空门,却以容貌与才情流芳一时。

李季兰在《全唐诗》卷805中撰《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诗一首,全诗描述其病中看到陆羽来访,既感到自己凋零凄凉,又感旧知没有遗忘她,心情十分复杂和激动。

“欲语泪先垂”,仍然强颜欢笑,频频劝陆羽多饮几杯,念及当年青梅足马,畅谈离别之情:

相逢仍卧病,砍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后因身份悬殊,二人终于镜花水月一场,李季兰病逝,陆羽苦情,终身未娶……

……

……

家闻一多先生考证,李季兰生于景龙三年,即公元709年(见《闻一多全集·唐诗大系》)

“陆学”工作者考证,陆羽生于733年,这就是说李冶要比陆羽大二十四岁,显然俩人不可能“青海竹马”。

多数学者认为陆羽的思想是儒释道混合体,其中以佛家思想为核心,认为他是一个不穿袈裟的和尚。

陆羽一生信守的是《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辩之、笃行之”的治学精神。研究耗尽了他毕生心血。当时,盛唐景象已不复存在,宦官专权,民生调敝。陆羽“…或独行野中,诵诗击木,徘徊不得意,或恸而归。”

在乱世中,他的普世理想遭遇着报国无门的尴尬,至于朝廷的赏封太祝,也仅仅是点缀而已。

于是“击木”、

于是“恸哭”。

以寺院为家,以僧侣为友,将毕生精力潜心研究茶学,在一片水汽升腾的丹茶世界里述尽岁月的无常。

后世所传的这一段情事,也许是好事文人多情的感怀这位孤单才子的坎坷身世,所以就在文化传说上这么淡淡的添了一笔,好让人们觉得这位写过戏剧,写过历史与地理,当然也写过茶的不凡才子也有过与佳人为伴的传统风采。

尽管是杜撰,却如同主角的身世一样,始终的让人觉出那一点茶汤之苦淡忧郁……

贞元二十年(804)冬,陆羽72岁,病逝青塘别业。

由这一个谦卑而不朽的茶魂所开启的文化空间,在后世的战火与太平里,始终的发散出那一种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深厚意蕴。

让人一盏清茶在身,顿时心静。

由王褒的僮约为主要文字依据(汉宣帝三年西元前五十九年)可知,茶已成为当时社会饮食的一环,且为待客以礼的珍稀之物。

唐代以前人们饮茶叫做“茗饮”,就和煮菜而饮汤一样,是用来解渴或用来佐餐的。

书中记载说当时喜欢“茗饮”的,主要是南朝人,北方人日常则多饮用酪浆。称茶为“恶水”。茗饮是南人时尚。

唐代许多名家都是尝茶者。

颜真卿与陆羽曾合建三癸亭,位于顾杼山妙喜寺东南,袁高、颜真卿、皎然等名流常聚会其上,品赏茗茶、赋诗遣兴,这是中国“茶亭”与“茶艺馆” 最早的雏形罢。

宋代,在唐的基础上,迅速发展了精致的点茶法。

元代则摸索出了一条新的饮茶方向,即强调“俗饮”及“茶与自然结合”。

明太祖朱元璋因生于乡闾,瞭解民情,能体恤爱护百姓,于洪武二十四年九月十六日(西元一三一九年十月十四日)下诏废团茶,改贡叶茶。同时确立了近代叶茶的饮茶方式

……

……

在这一个千年里,文人们也并没有稍稍放松对茶文化的提升,可是归结下来,始终还是可以触摸到陆羽当年所流传下来的文化脉络,喜茶者多多少少都有着与释儒道极深的渊源。

白居易早饮茶、午饮茶、夜饮茶、酒后索茶,有时睡下还要索茶。他不仅爱饮茶,而且善别茶之好坏,朋友们称他为“别茶人”。在白氏诗中,茶酒并不争高下,白居易生逢乱世,但并不是一味的苦闷和呻吟,而常能既有忧愤,又有理智。

儒家以茶修德,道家以茶修心,佛家以茶修性,都是通过茶静化思想,纯洁心灵。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唐以后三教合流的趋势。

苏东坡旷达超脱,一生喜茶,因任职或遭贬谪,到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凡有名茶佳泉,他都留下诗词。

"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是描写杭州的"白云茶"。

"千金买断顾渚春,似与越人降日注"是称颂湖州的"顾渚紫笋"。

而对福建的壑源茶,则更是推崇备至。他这样写道:

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后来,人们将苏东坡的另一首诗中的"欲把西湖比西子"与"从来佳茗似佳人"辑成一联。

有一位陆羽的家门,也是文人,在战火中热切的与他对应着。这个人是陆游。南宋著名的爱国诗人。一生曾出仕福州,调任镇江,又入蜀、赴赣,辗转各地,在大好河山中饱尝名茶。

陆游的茶诗情结,是历代诗人中最突出的一个。他一生中所作的咏茶的诗多达二百多首,为历代诗人之冠。

"囊中日铸传天下,不是名泉不合尝"。

陆游在茶诗中自比陆羽:"我是江南桑苎翁,汲泉闲品故园茶"。

历史很奇妙的在这里产生着奇妙的对应现象:一边是兼济天下的情怀与学识,而另一边却遭受着现实空间的冷漠与尴尬,一边是战火纷飞,而另一边是一盏极度冷静的茶。

一边是人生旅途的屡遭打击,一边则是思想心灵的不断提升;一边是空间上的个体独自倍受寂寞煎熬而黯然走完生命旅途,而另一边却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心领神会,形成了文化史上的天涯若比邻的繁星满天,一点都不孤独。可惜的是星与星的交流在天空里是以光年为距离的。

陆羽不会想到,那么多年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在捧读他的《茶经》,越来越庞大的阵容会在那一小壶芳菲的茶汤里,以和谐、宁静为基调,怀着强烈的普世理想,把世事纷扰、社会沧桑一遍又一遍的慢慢冲泡,细细品尝。品掉了闷郁乃至不平,品掉了浮华与喧嚣,品出了风骨与旷达,再一品,竟然品出了那一份闪烁着东方智慧的理性与冷静,让那茶味的清幽包容起一片片一群群一代代赤子情怀。

陆羽不会想到,他所领头开发的那一片文化空间,居然容得下一代又一代的意识形态的翻腾,居然承载着百姓起居、边疆封吏和谈、区域经济发展繁荣的巨大功效。

陆羽不会想到,在他人、茶、文化合一,佛、儒、道合一的构架之下,各种各样性格的名流与庶民统统来此寻求理性的陶冶。

也许,感悟到陆羽智慧与灵魂的苏轼会在酒后索茶之际,冥然听到了那一声淡定后的悲凉;

也许,陆游在晚年的灯下分心之间一抬头,也会无意中撞上时光里陆羽那谈笑背后的眼光,两个家门心照不宣,苍凉的问下一声:“你好么,陆兄”。

而后,是白发三千丈……

构架在传统文化底蕴上的茶文化一样的具有着母体的本质取向,那就是东方智慧的精髓——天人合一、物我两忘、悠然贯通、宁静致远。

茶找到中国文化获得了强大的普及与提升的空间,中国文化找到了茶,却得到了辽阔浩远的开发空间。而把茶与文化进行连接的关键点也正是因为二者之间的这种本质取向,到了后来便让人越加难辨到底是文化提升着茶的内涵,还是茶在启迪着文人的开发,总之二者越来越强烈而紧密的发生着互动。经过中国文人与世代华人的开发,茶具有了生命。

陆羽等人物早已做了百年身、千年身,这一个庞大的群体以代表着文化精髓与东方智慧的特质,赋予了茶相同品位的灵魂,而后结伴远去。

尽管在他们生前反复吟咏着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在思考着一个空间上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契合。事实上这种智慧文化的暂时弱势状态历史永远无法为他们解决,可是承上启下的心领神会却使得他们的儒人爱心、佛学旷达、道家性灵贵和——终于凝结进入传统文化之精髓,最后在历史的河流上以阵容庞大的主流文化面目出现。

茶为国饮。

大味如茶,上善若水,

百转千折,福泽万代,

是为——茶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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