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杯普洱茶(小说)
2020-12-23 12:22:48热度:13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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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阿燕就坐在榕树下,泡好一壶茶。石桌石凳,大榕树就在村口,一进村就看得见大榕树下的石桌石凳及坐在大榕树下喝茶的阿燕。
小小的客家山村差不多已经荒废了,村民搬进了城,只有为数不多的外地种菜人住在这里,搬不走的是榕树芭蕉龙眼荔枝,还有榕树后那栋黑黝黝的客家炮楼。
就算是搬不走的榕树芭蕉龙眼荔枝,还有榕树后那栋黑黝黝的客家炮楼现在也要搬走了,新的环城公路就要穿过这里。
拆迁是死任务,镇长阿东在会上公开批评了几次,他觉得不可理解,据说炮楼并不是阿燕的,但阿燕就是住在这炮楼中不走,阿燕不走村里就是把她没办法。
私下有村干部对阿东说,阿燕这人实在太难缠,惹什么人也不要惹这老姑娘,她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事跟父母闹别了,一个人就搬进了这炮楼一住就是几十年。前几年,为荔枝补偿费,阿燕闹到村长家,吃住三天三夜。村长现在提起此事就叹气摇头。
很多年前,炮楼中吊死过一个人。炮楼是灰黑色的,炮楼外遮天的大榕树也绿得近黑,阴阴沉沉的,只有阿燕一身黑衫,每天坐在大榕树石凳上喝茶。村里人觉得有些妖气。
那茶也是阴阴沉沉的,像炮楼与大榕树一样黑糊糊的,散发着炮楼与大榕树一样的味道,阴暗、潮湿、陈旧,黑的,霉的,苦的,涩的。上次村长为炮楼的事跟她说得口焦舌燥,喝了一口那茶,哇地又吐了出来.阿燕瞪着眼,差点把一杯茶泼在村长脸上。
那杯茶差点泼在村长脸上,如果炮楼是阿燕的,为了拆迁,村长怎么也忍了,但问题这炮楼并不是阿燕的。这炮楼以前住的是一个旧时官宦之家。这家主人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就吊死在这炮楼里。剩下只有个儿子叫阿峰,儿子阿峰在他老子吊死不久,也就失踪了。多年前有人曾说在香港遇见过他。最后,连他的信息一点也没有,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香港。为这炮楼,村里没少花精力找这个阿峰,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说起这事来,村长牙都是痒的,阿燕那老姑娘,就像那阴沉沉的炮楼,就像她喝的那茶,黑的,霉的,腐的,像牛栏的味道。
村长远远指给阿东看,绿得近黑的大榕树,大榕树遮着的灰黑客家炮楼,炮楼前榕树下石桌石凳坐着一身黑衫的阿燕。
阿燕近段时间来看这黑黝黝的客家炮楼好像歪斜了。眼睛有些模糊,有些疼,越看炮楼越像歪歪斜斜的大榕树,榕树的枝丫向炮楼蔓了过去。她没看见镇长走来。
榕树下有一阵风阴凉凉的,这阴凉凉的风像是从炮楼中刮出来的。
炮楼门是打开,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榕树旁的炮楼孤零零地耸在那里。这一带,原来有很多这样的炮楼,一千多年前北方战乱,祖先们流落在南方荒山僻野之地,顽强地生存下来,炮楼就是一个证明炮楼的底座是四方形,用大条石垒起来,高高地垒上去,外墙不知用什么厚厚地敷起来,坚固异常,或许有几百年了,没有脱落一块,岁月侵蚀留下了灰黑色的外壁。炮楼分四层,每层都有一道防线,四壁开有枪眼,沿窄窄的木楼梯攀扶而上登炮楼顶,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一有风吹草动,客家山村的人就抄起枪躲进炮楼里,门框大条石上开凿深深的洞,大铁杠大木杠就把门顶住,炮楼中存有粮水,十天半月匪患自然就扛过去了。异乡异客,客家人就这样保护着自己。
眼下,这炮楼就要拆了。
榕树下石桌上有一个乌黑的茶壶,乌黑的杯,杯里有乌黑的茶,看来,这就是差点泼到村长脸上那黑的,霉的,腐的,牛栏气味的茶。
阿东仔细看看,闻了闻,抬头看看阿燕,看看这棵大榕树,看看那灰黑着孤独耸立在榕树边的客家炮楼。
打开壶盖再看看,里面是黑乎乎的大片茶叶,泡茶的水温度应该还不够,这茶的韵味只是在壶中回旋着,并没有从壶口腾起来。
阿东倒一杯茶,黑糊糊的。闻闻,再轻轻啜一口含在嘴里,平、陈、厚、滑、醇,一层层奇特的味慢慢分解出来。
这茶。这好茶。这好的茶。怎么会在这地方?
桌上有块黑糊糊的茶饼,剩下不多了,茶饼还用红印托着。红印就是这茶的绵纸外包装,字是红色的就叫红印,字是绿色的就叫绿印。茶叶里面有内飞,内飞也是类似红印的东西,制作这块茶饼的人放一张类似红印的纸进去,说明此茶的身份,把这茶定型加温紧压,内飞就与茶共存了。
这茶是云南普洱茶,阿东一看就知道这茶是云南野生大叶茶,这茶不知保存多少年了,黑糊糊的茶饼发酵正进入化境,大叶粗梗紧压的普洱茶饼微微有些疏松。
云南的普洱茶最好的就是生茶。把野山野树的大叶普洱茶采回来,杀青炒青加温压榨成饼,放在通风干燥的地方自然发酵,七八年后,青青的茶才开始变得暗青了,凛冽的青味也开始柔和起来,再继续存放下去,暗青变成暗黄,暗黄变成黝黑,冲泡出的茶就还原了野山野林的味道。这茶,又叫爷孙茶,意思是爷爷存茶孙子才喝得到真正的好普洱茶。
阿东知道,这饼茶存放年数不短了,价值数万。1997之前,香港人心浮动,香港有个很有名的半闲茶庄,茶庄庄主把多年贮藏的普洱变卖后离开香港。这茶,有点那茶的味道,好像更醇更滑更陈更厚外,还有说不出的另一种味道。
这茶哪来的呢?阿燕怎么有这茶呢?可惜的是这茶没有泡好,真正的味道根本没有泡出来。这好的茶,看来阿燕根本不知道怎样泡这茶。
阿东觉得奇怪。他喜欢普洱茶,更喜欢普洱茶的历史典故,他家里藏有红印绿印甚至还有香港有名的半闲茶庄1997之前流落出来的普洱茶。毛尖龙井虽然清新凛冽,但太伤肠胃,铁观音属半发酵茶,但毕竟又缺少一种透人的幽幽清香。那年他在云南呆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慢慢冲上一杯普洱茶,茶里竟然透出野山野林野水的气息。
阿东从车里拿出一套小巧精致的功夫茶具,掰一块石桌上的茶放进茶壶,洗茶,烫杯,慢慢把茶倒在杯里。
杯是细瓷杯,青花白底。顷刻,红中带黑的普洱茶面飘起缕缕白雾,只有普洱,只有陈年的普洱才会有这神奇的白雾。
几番茶后,茶慢慢变成琥珀色了,这时候的茶味才算是真正地泡了出来。村长说这是洋酒轩尼诗XO的颜色,他皱着眉陪镇长一杯杯地喝茶,阿燕没动,她说,没她泡的茶好喝。
荒一个村子比建一个村子容易得多,不知几百年存在的这个山村就马上要消失了。像普洱茶一样,存放过久,也失其味了。
阿东有些感慨,大榕树,客家炮楼,阿燕,普洱茶。炮楼黑黝黝的,门大打开,他走了进去。
炮楼像一个农家展馆,墙上挂的是斗笠草帽镰刀,墙角靠的是锄头扁担甚至还有一张犁。这里的农民洗脚上田有20多年了,但这些农具依然是闪光锃亮,像是每天有人在使用它们。
这炮楼说潮湿不潮湿说干燥不干燥,虽然每层只有几个小小
的枪眼当窗用,空气却异常新鲜,阿东一层层走上去,走到最高层,他停了下来。
顶层什么没有,只有一堆用棕叶编织的篓整齐地码堆在发那里。这是普洱茶的外包装。普洱茶压缩成茶饼后,包装起来,一件件由骡马驼着,沿着茶马古道,远赴西藏蒙疆缅甸等地
只有这样的包装才经得起骡马数月的涉水越山,而且这种包装既密封又透气,野山野林野水野道数月,青青的普洱茶就开始了最初自然的发酵。
堆在那里的棕篓是空的。茶篓空空,茶没有了。茶篓也不空空,里面装的还是茶叶,散的,黑的,普洱茶叶。
阿东抓起一把看看,闻闻。这茶叶是泡过的普洱茶晒干后又装在这里。
阿东暗叫可惜。阿燕一点也不懂茶,一点也不懂普洱茶。不懂茶的阿燕,却有这多这好的茶。
阿峰家里没人了,没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阿东感到,这件事只有阿燕才知道。
阿东又去阿燕的大榕树下喝了几次茶,这茶的味道越来越使他迷惑,真的很陈旧,一道道品下去一层层品下去,除了野山野林野水野道的味道外,还真有阿燕说的榕树的味道炮楼的味道。普洱茶是能喝的古董活着的化石,里面藏着历史与故事,阿东对这茶的兴趣超过了炮楼拆迁的烦恼,但阿燕什么也没告诉他,只告诉他这是最后一饼茶了。
阿燕根本不知道这茶的价值。阿东看红印与内飞,这茶跟1997年前香港流传出来的茶是出自一脉,云南勐海野生大叶茶树,出于云南勐海同庆号茶庄,但这茶比香港流传出来的茶更陈,保管得更好。
普洱茶经茶马古道,流经西藏蒙疆到东南亚一带,一批茶一个年代,南粤一带饮茶风俗不同,民间所藏普洱茶并不多见。近年来饮普洱茶之风才从台湾东南亚一带流传过来,品普洱茶的人更多的是在品历史品文化,这个圈子的人更少。
阿东手上有两饼从香港流传过来的普洱茶。1997年前香港半闲茶庄的老板倾售所有历年珍藏普洱移居加拿大。几年后,这老板又从加拿大回香港,还是开他的半闲茶庄,用更高的价回收当年他张一元茶叶沫子流传出去的普洱茶。
不是朋友带着,阿东怎么也找不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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