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北大门(节选)

2022-05-02 19:28:19热度:97°C

《西园—北大门》(节选)

/胡俊岩

 

我每年都在北大门那等着。

以前的夏天没有空调,淮河旁边的地带大多是外面比屋里凉快。家里的棋牌室通宵冒着烟,人在里面像神仙也像鬼,白一点的女人是幽灵,黑黢黢的老头也就恶鬼了吧。母亲忙前忙后,眼睛通红还要陪笑,不是下馄饨就是去炒一下油饭。

我也喜欢猪油拌饭,小葱过一下猪油,浇在饭上,然后一圈酱油,我喜欢再来一点白糖,米比肉香。母亲把白糖放在橱柜很高的地方,站在那个桌角去够,很不好控,上面都是土一样的油渍,那个黄光昏暗到我分不清哪一块是好地儿。偷糖水喝被打了很多次,但还是干,屁股疼但嘴里甜,这没有不值的。

伢子叔让我去买一些绿茶和香烟,那是九元,我看着他从小抽屉要掏多少钱,果然是五元俩张纸,接着的一个钢镚就在我嘴里变成了棒冰和炸香蕉。吴昊叔每次会多给我挤上一圈甜酱,我先把没酱的地方吞进去,再慢慢把好地方舔掉。

夏天晚上微风吹起来,嘴里棒冰吃多了突然也会打一个寒战,我喜欢流很多汗,然后让它吹干,再贴一贴,背部一阵阵凉。有时我会去银行门口的地上,那里有好一点的大理石,上面也很凉,我就掀起衣服上面躺着慢慢打滚。缝隙里有蚂蚁,它们白天忙着搬家,夜里在零零散散捉迷藏,我吐口水和它们玩打仗游戏,偶尔输了,就气急败坏拖了凉鞋打地。

“嘿!你叫啥……”

这是我和阿毛的第一句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全名,是哪里的人,到底大我几岁,又或者他留一些号码数字之类好让我找一些痕迹。我一直想,倘若我们见面,一定还会在一起看蚂蚁搬家,或者去偷院子里的牡丹和栀子花,又或者去偷二爷订的酸奶,说好留一半,没留神喝完了,让二爷逮着一顿好骂或者还有一些故事发生,只是再去湖那边吹吹风呢?

“叫我糊糊好了,我是阿俊家的,下面的棋牌室也是我家的。你是哪家的小孩?”

“我大你,是北门卖西瓜的,今天和妈姨(妈妈)才来。”

“毛毛……毛毛,毛毛”

远处传来女人的叫喊,他回了一句“嘿”,然后又看了看我,说待会要是还在这就找我玩。

    “嘿”真好玩,没人这么打招呼,看着跑远的背影,黑黑的天,昏暗的灯光,大理石也安静地要死,那些蛐蛐和猫头鹰似乎都逃掉了,我屁股蛋坐麻了,起身又是一阵风吹进袖口,看着路尽头那一团模糊的黑,我突然觉得恐怖,为啥要等谁,一声招呼而已,我也不认识人,倒别被什么小鬼当了零嘴。

    越等越怕,拔腿跑回家,凉鞋砸在路面上啪啪响,路边的下水道冒热气,穿过去,我想沾了仙,也就不敢有鬼来找麻烦了吧,回眼望那一眼,还是没人,彻底回家了。

    骰子的声音还有来回推搡的玩笑声,倒显得无所谓,我在小厅前,看着老虎机一圈又一圈的彩光不停闪,一会是半个西瓜,一会是香蕉,一会是葡萄,还有什么之类我已经模糊了,塑料椅子上有小疙瘩把脸睡得一个个小坑印,像是蛤蟆皮一样,我拽了一块盖麻将桌的红布,老虎机叮叮地响,骰子响成了拨浪鼓,硬币响得我心动,要是给我偷一俩个明天又有糖吃了,院子里的枇杷树不停和风玩拍手游戏,也没有果子结,却沙沙响,刚骂了一句脏话,风就从窗缝里吹进来,还好红毯子是我的防护罩,比哪吒的肚兜管用。对了,哪吒只穿一个肚兜,后背不凉吗,母亲说风会从后面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钻,长大了就把骨头钻空了,人就老死在床上或者直接残废……我睡着了……

夏天天亮地很早,我起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皮椅上,身上的麻将毯子也没有了,母亲斜歪在床边上,衣服鞋全部没脱,打起了呼噜。棋牌室每天都需要很多力气活,母亲剪了长头发,手臂也练的非常粗,几乎和我的小腿一样,她的脸简直和泡过盐水的菠萝串一样黄。 我总觉得是母亲吃发黄的菜叶吃多了,她每天都是干活的间隙,白开水泡一些冷饭,把发黄的菜汤泡进去,再来俩筷子梅干菜,那黑乎乎的玩意,只需要一点,这寡淡的汤饭就开始呼噜噜往肚子里灌了。我觉得母亲什么都要泡,连干巴的馒头也往开水里泡一下,她说懒得嚼,我试过一点味道没有,难怪偶尔还需一俩快豆腐乳。除此之外,我却还能闻到一股肥皂和汗液的味道,不好闻,但很舒服,我喜欢嗅这种味道。

    我起身压在母亲身上耍赖,她昨天没有给我买棒冰,我现在要讨要回来。

这些个账目我可是一清二楚,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要到棒冰,然后去伙伴面前故意吸溜一番,最后把湿漉漉的棒冰棍给玩的最好的浩子,他会把剩下的舔完,接着传给下一个人,直到最后有个人把木棒已经嚼碎了,再也没有一点点糖水能尝出来,这个棒冰才算完。那个时候有一种小水枪,里面装的是甜水,酸梅粒泡出来的,可以滋不少下,两毛一个,这是我们每天的下注。一人出一毛买三个足足,然后一起拍烟壳或者打手心,弹石头子和酒瓶盖,谁赢了一把就可以被滋一下,嘴里甜很久,撸起袖子就要再续威风。我讨人厌得很,经常耍赖,偶然得手一把,就不饶人,赶快抓紧机会多往嘴里喷几下。荣荣那个丫头,蹬着小皮鞋就开始踹,嘴里还要唱“大河向东流,说出手就出手······”,然后把胳膊掐青。我倒无所谓,母亲经常骂我小猪,没皮脸的,嘴里搞甜,身上痛不痛紫不紫的我又不娶媳妇。

母亲睡得快成完全炖烂的粉条一样,死死贴在棉被上。我可不知道人不人或者鬼不鬼的,只是听到街上的响动,我知道胖姨的豆腐脑和豆浆快开锅了,我得冲过去。我把棉被猛得盖在母亲脸上,大叫一声:“再不醒来要死人啦!”棉被上红色的大牡丹花刚好被窗缝的照到,盖在母亲脸上,像是一个花人,好搞笑。母亲一把惊醒,还没把牡丹移走,伸手就要给我一巴掌,我往后一躲溜下了床,她连贯得很,跟着一脚踹在我屁股蛋上。我嘿嘿笑起来,伸个小手也不说话。“简直畜生!呼哧!走开走开,”母亲又转过身继续睡“老虎机上边有几个零钱,我都数过,拿一块去早饭,多的给我发现,嘴给你打成皮鞋炸线。”

“嘿嘿!知道啦!走喽!”我拍拍屁股上的灰脚印,没心肝地跑出去。

胖姨总是在那个大的鸡爪树下卖豆腐和豆浆,只有这俩样,口味也只有咸油汤和白糖俩样。豆腐脑用个比我四个人都大的铁桶装着,然后一撇一勺往碗里松,豆浆是煮好直接勺子乘。人呢,搁小桌上就用白琬套个塑料袋一乘,送一叠腌萝卜或者酸豆角吃起来;豆浆拿着走就塑料带一包,鼓得像个白萝卜,插根吸管就喝了。头锅的豆腐脑是整整一大块,总觉得最香些,我冲去就挤在前面,一块刚好一碗,只是胖姨认得我,会送我一袋豆浆,并且给我多撒一大勺白糖。我会得很,通常不把糖拌开,还是把没味的地方先吸溜了,再单独吃齁甜的。

“嘿,昨晚你去哪了?”

我抬头一看,是卖西瓜家的,白天看他,在这到处是白豆浆白豆腐脑,白桌布,白碗的地方,他显得更黑,原以为是昨天晚上没光的缘由,没想到他和电视上看的打拳咬耳朵的泰森一样,哦还有那个穿红色夹克把泰迪皮毛接在头上唱歌跳鬼舞的杰克逊,他们一样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没说话,继续研究自己的豆腐脑。我看到碗底其实有一点普蓝色的小花,像虫子一样匍匐在碗底一动不动,当然,它们每天都有豆腐脑吃喝甜豆浆,要是我,也幸福到麻木,就这么躺一辈子也够了,拿豆腐脑当被子,在甜豆浆里游泳还有更自在事情吗?或许只有肯德基的经理可以和它们比一比,毕竟他天天舔得到番茄酱。

“嘿,待会一起耍不,我有中华和小熊猫的壳”他居然也玩拍烟壳。

我一听完全来劲了,中华和小熊猫在当时是这一块最贵的烟,也最好看,当然还有一种叫黄金叶和黄鹤楼。它们也很好,中华红亮亮的,也足够硬,不容易拍起来,翻不了面那就是长胜将军。

“在哪,给我瞅瞅。”我将信将疑,家里棋牌室,我的烟壳是这一块最多的,简直就是地主,中华偶尔能有,小熊猫是只捡过一回,还给虎子他们耍手段搞阴谋,撕去了。

他一伸手,红亮亮的,全是中华,完全整齐的中字,摆在白桌布上,格外亮眼。我看得入迷,数起数来,足有九个。“你,哪来这么多?”

“我家夏天各地卖西瓜,以前在二里街那头,有废品站,我熟的很,总是捡好东西。”

“那怎么来北大门了,以前不见过你。”我挨个正反看着,检查着品质,看似没怎么拍过,都是油亮亮的,连一点点褶皱都没有。

“那边菜大武城管头子搞事多,不给卖,就跑这边来了。你要是喜欢,这些都给你了。”

“给我?这些,全部?”

“对啊,不要吗?”

“全部么”

“都给你了。”

我根本反应不过来,估计是这卖西瓜的傻,不知道这玩意金贵,我打量一番没别的表示,只好说:“那,这豆浆你喝吧,多加了糖,可甜。”

阿毛接过也不用吸管,咬破一个口就吸起来,白色的点滴,从他那张大嘴旁流出来,掉在土上一星半点的,一只蚂蚁快被浇死,我顺眼看到他穿着破破的凉鞋,已经看不出来颜色,老皮带上全是褶皱,和他的脚趾头一样,比我家的老棉被还要耷拉一些。

“你倒不客气,给我留几口。”他嘿嘿笑起来,把剩下的还给我,我用袖子擦擦吸管,插着继续喝完。

我带他去了假山那边,水塘是干的,全是杂草和湿泥巴,往上是亭子和广场,大片的竹林和夹竹桃在四周环绕开来,完全隔绝了楼房、水泥、摊位、人群以及那只吓人的黑狗,假山上下跳窜着各种,不断招呼着各种外号,像花果山一样,只不过小得还不如电机房和自行车库大。

北门这边全是摊贩,密密麻麻的像蚂蚁搬糖一样,弯弯曲曲又或者零零散散,事实上拥挤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大人们分不清东南西北,孩子们就更是满地打滚,我们不关心太阳从哪来,也不知道月亮怎么消失怎么出现,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街上豆腐脑收摊了,炸油条的和人在拌嘴吵架,卖米线的那家和人因为臭水和垃圾又打起架来,胖大嫂不停地炒饭,一锅又一锅,吴昊叔呢一遍遍得问“小姐?辣的还是甜的呢?”,或者卖芙蓉蛋卷家的浩子经常拿根火腿肠来大家分,这才是我最关心的,我一定要把那红皮在嘴里嚼到彻底没了味道才肯罢休。阿妈要是得空,我就问一些无聊的问题:“明天的明天叫什么?”“后天”“后天的明天呢?”“大后天”“大后天的明天是什么”“大大后天”“再明天呢”“大大大后天······”母亲边擦边洗,干着粗活还要陪我无聊,日子就是这么无聊。

     我把那些个红壳一字排开在地上,来回拍打捣鼓,自己完全玩起来,头到后背汗湿才想起问一句:“卖西瓜的,你不玩吗?”

    “嘿嘿,我不会,看你玩就成。”

    “你不会拍烟壳?那你搞这些做什么?”

    “我来这几天旁别一直瞅着,知道你们都爱玩,觉得好看就捡了。”

    我看着他黢黑的脸却还站在日头底下,完全不顾那快干裂的嘴皮,心里却笑好一个傻子,白费了这么多好壳:“对了,那你说的小熊猫呢,不是只有中华?”

    “以前有,后来秋天不卖瓜,和俺娘搬红薯去南七那边的时候丢了。”

    “切,吹牛,算了。”

    “你不信,这真的。”

    我不说话了,把红壳一收全装进口袋,准备回家去,看这个日头估计要到午饭了,母亲三声喊不到,我又要被打,下午还得去西门老张那画画,那知了还没涂完,回去捡个什么颜色糊弄完再说。

    “糊糊,回家么,那下午还玩吗?”

    “别叫我小名,我是棋牌室家的,中午得回家吃饭,下午不玩了。”我说完就要走,捡了根细枝条,准备回去抽地玩,打一打树,鞭几下栀子花树之类都比和黑鬼玩有意思。

    “那明天呢?”我已经准备小跑走了,没有回应。

    “明天的明天呢?”

    我回过头看他,还在站在那石头上,和老猴子一样,实在不耐烦死:“那叫后天。”

    “嘿,那我去找你。”他说完转身也跑了,从小径那边,竹林一阵阵响动,知了响得更厉害,蛐蛐一路给他吓得不叫唤了,四下里只有轰鸣的虫叫和我的枝条划拉水泥地的声音。

    “嘿”真有意思,拿了一点烟壳,就要陪他玩了,哪有这样的道理,野孩子果然都是野人养的,在城里更显得像个畜生,来回跳来跳去,他家那个装满西瓜的拖拉机就像蒙古包是一样的,放羊人在草地上游荡好歹还有蓝天看看,他一家呢,在来回的水泥路旁放牧,切瓜卖瓜,铺了席子又或者棉被,只有灰蒙蒙的天还有酸臭的雨,再大一点的雨,它们的瓜和草席都得烂完。

    西园这边的日子过得尤其漫长,日头难熬,茶饭难咽,无风无雨,好像这个钟不曾走过,偶尔石子路上路过一辆洒水车响起开花蜡烛一样的音乐,间或有个骑着不要命的摩托车,像放大炮一样飞过去,留一下一段叶倩文“潇洒走一回”的音乐,浩子和萍萍他们估计在荒草园那里玩,那边有野草莓和野花蜜可以吃,或者只是翻石头找蛐蛐和西瓜虫,我们经常把西瓜虫搓成球,然后来回弹,看谁的最后炸开。我在院子里涂画,隔三岔五就要被送去画室,涂涂荷花,描一些荷叶,照着照片勾一些知了,还有就是画苹果和梨子,觉着要画出一个菜场的苹果和梨,除了涂颜色再没有趣的地方,我喜欢搞笑,让梨子上接一个菠萝花,我说这是烫了头,苹果的画不好靶子,就干脆加一朵花挡住,总有办法偷懒。摔断一只铅笔,然后去铁桶那削笔,削完再摔,摔完又削,一只铅笔从长变成彻底没有,那是一下午的乐趣。

    “磨剪子嘞······喂!磨刀嘞······喂!”是骑着小车磨铁的老头在外头喊,过一段时间就会穿梭在各个街角过道旁来回招呼,我一扔搓成泥的橡皮,跑去喊母亲,不是刀真的钝,却是我实在要玩了,这样大的日头,大人躲在阴处扇风,而猴孩一个个跑成了风,听说夏天的雨可以长力气,我们都在追,热浪里飘完了汗,去雨里洗澡,和雷声对骂,这样阿爹听不见脏话,也不会打我手心。

    我爱在夏天里,骂脏话,去他的明天和唐诗三百首,读了诗画完一池荷塘我照样踩花也偷酸奶,糖实在馋的不行,我就偷零钱或者打小孩,抢吃······

    趁着磨刀的功夫,我跑去荒草园找浩子他们玩,绕过鸡爪树,再跳过俩个掩井盖,扒拉开矮树丛就是了。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我突然奇怪,难道在北大门的天梯那?跑去头一张还是没有,那只能在假山那边了。我又折了枝条路上打着玩,尖头托在地上的声音在热浪里刺耳又好听,觉得像儿歌里的女人一样,捏尖了嗓子在喊,仿佛屁股着了一把火。

    假山爬过去接着就傻眼了,我还是没找见人,午后的太阳把所有人都烧回家了,连石头坐上去都要把屁股烫红,连一点点风都被吓跑了,安静地只有我眺望在石头尖上。张眼看到竹林,非要瞅出一点响动,肯定是浩子和我打笑躲起来,准备吓我一个蹦跳,然后把他们上午做的柳条头环来安慰我,结果是静悄悄;要么是在夹竹桃那把手指戳着尖,看看能不能刺一点血找乐子,仔细听听什么也不是;那只能是在小路的那头刚刚偷完玫瑰状元的花,我们一点点拔刺玩,泡到池子里,渴望臭水沟香一点,半刻过去鬼影都没有,大白天都死在老鼠洞里。我呆了好一会不死心朝着周围大喊:“喂!······喂!······喂!,有人吗!喂!”

    耷拉着头,把枝条一折俩半,扔在枯成泥地的池底,砸飞一个臭虫。我看着荒芜的假山池,实在不懂那些荷花为何全死,怕不是哪吒复活摘完了,真是坟头跑火车缺德又冒烟,回去继续描荷叶那不如装病睡死算了。索性去凉亭那躺下,上衣一拖盖在头上就睡了,旁别发现一对蚂蚁在搬糖,拿下拖鞋一个个拍死,似乎拍不完,也就由着它们,闻到了水果糖的味道,是西瓜味的。

    “嘿!睡着啦······嘿!”

    睁眼一看,一张黑脸笑嘻嘻的只剩吓人的模样,我一抖机灵:“你喊什么。”

    “那次不是说好后天玩的吗,你一直没来。”

    “天天到这找我?”

    “有空就来逛一圈,今天算是碰着了。”

“天天来?”

    “就这几天。”

我不说话了,起身把衣服穿起来,上下打量,今天都没得人玩,和野人呆一会也就算了。

“没认识其他人啊,老跟我干嘛,屁虫一样。”

    他又嘿嘿地,只会笑,觉得他是普通话没学好,人也不会做,我估计老家是山洞里出来的:“想玩什么。”

“听说这里有个湖是么?”

“要什么,是有。”西园这块有个死湖,但也有俩米多,我不知道俩米是多深,只是母亲说那里恐怖死,死了很多小孩,里面住了水猴子,会拽人小腿,拖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湖里冰凉的,可以直接把人的灵魂冻死,进去这个人就再也看不到天了。

“想去看看,我会抓龙虾,搞来给你玩要么?”

“还有这本事,吹你就,那个湖小孩是去不了的,水里有吃小孩的水猴。“

“真有么,俺娘说都是骗人的。”

“呵,你瞎扯,你娘也瞎扯,明明死过人,那个水猴有那么大,恐怖地很,比你还要黑。”我边说边比划,俩个手指画一个大圈,告诉他水猴比人还要大,力气是谁也比不过的,一只手就能把一堆小孩拖下水。

他低着头晃着腿,还是那双老拖鞋,脚趾黑乎乎的,上面都是灰土和倒刺,大拇指那边指甲盖翻出来嵌在肉里,模糊的血黑红地成块。“你那只脚怎么了,破了不疼么?”

“正常,干活经常碰到,水洗到疼,不碰也就没事。”

“你快洗洗澡吧,脏的不行,迟早要病死,你家在哪?”

“就在车上”

“车上?什么车?”

“嘿,就卖西瓜的拖拉机呀,卖到哪就在哪睡,偶尔借一点水去冲脸冲脚。”

“你每天睡大街上,不怕鬼出来收人嘛?”

“我比鬼还厉害,怕什么,走,我带你去看我家的车怎么样?”

说着我又撇了根树枝,抬腿就走去了,已经没了无聊和困意,看车完全兴奋起来。

北大门的上头,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带着脏兮兮的围裙和护袖在忙活,嘴唇又大又厚,中间合不拢的地方,一说话就要喷口水,汗水把后背的衣服浸出盐渍来,手起刀落,一个个西瓜破开,称重说价,切块装袋,动作快到看不清。她总要在那个大拖拉机上,抡一个瓜来,敲敲前又敲敲后面对买客说:“这真行,这真行,要吧。”“来一个,这真行,熟得正好。”“搞个行的,这个真行······”

我被带到拖拉机后面,他悄悄地让我呆着,转身就跑到草席上跳在车上“阿妈,我可去耍了。”

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忙到根本没有耳朵,只有张牙舞爪的手在动,他们习惯了没有表情,似乎日子怎么样都只能这样了,关乎开心又或者焦虑,天气预报毫不相干,下雨或者天晴都要图生活和吃泡饭酱菜,那个明天、后天或者明年再往后的事情是什么,没有功夫迷糊,每天买好豆腐和青菜,挑好鸡蛋就算完,偶尔求一个不生病不发灾就行,也不求财,只有开轿车的老板才求财,我们这帮城边荒田里长起来的商贩,不敢大富贵,能跌跌撞撞顺着墙根蔓延开来,有手有脚,有人睡觉盖被就开始傻笑了,都会嘿嘿地笑。

他跳下车钻到车子底下,掏出一个小瓜来,藏到衣服里鼓着大肚子溜出来,喊我从后面跑走。我看不懂这是干嘛,只是那个拖拉机确实拉风,上面的机油味和西瓜上的干土味混在一起由其清爽。

我们到了小路的一个下坡,他停下来喘气:“这可是宝贝瓜,我留的,咱们开了吃。”我眼睛瞪大了,这可是一整个西瓜,我一个夏天也吃不了几乎,只能蹭棋牌室的老板们赢钱的时候就买瓜开了大家分的,要不就是给女人洗脸钱,然后顺便把水果请了。我把舔下嘴巴,把死皮一撕,下手没轻重撕出血来,抹开也不在乎,和他抱着西瓜准备去荒草园那边。一看下坡我抖了机灵:“这坡缓得很,我们把瓜滚下去,它比人跑得还要快。”说着俩个小孩一堆送走一个大西瓜,它滚起来像火轮,滚过野草最后直接撞在路牙上随开,我一阵惊奇,摔碎一片黄瓜,像金子一样撒在草丛上,我们奔跳过去,完全狂笑起来,也不顾脏土和小虫,捡起来碎瓜就开始吃。我把子一个个吐出来:“你咋不吐籽,阿妈说西瓜籽吃进去肚子里就要长西瓜树,肚子就要撑爆,吃多了发芽,人就活不成了。”

“哪有的事,俺家都不吐籽,不在土里它们都活不了。”

“瞎讲,你娘那么大肚子不就是里面长了大瓜。”

“那是小孩,是我弟弟。”

“哦”我不说话了,也开始囫囵吞枣起来,这黄色的西瓜实在稀罕要命。

零散的西瓜就在碎土里搅合,过了半晌:“也可能是妹妹,但我想要个弟弟。”

“男孩吃的多,要和人抢,是我才不要,最好妹妹也不要,把肚子打回去,吃宝塔糖灭干净。”

“小孩又不是蛔虫,宝塔糖只会让他长得快。”

“我不喜欢男孩。”我把瓜皮掰开,吸着最后一点点汁水。

“嘿,多个人玩是最好了。”

“不要男孩。”

三步俩手我们就完全吃饱,一个碎瓜,一块草地和泥土,旁别都是虫子和碎石,屁股坐上去咯人,就把晒枯了的芭蕉叶拿来当草垫,躺上去格外舒坦,天色逐渐晚起来,剩下的稀碎和黄土全然变成金灿灿的颜色,太阳杀红了眼,和我家棋牌室里骂爹骂娘,死拍老虎机,臭骂祖宗要赢钱的那帮骚货没什么区别,每到这个时候就开始最后的躁动,香烟快把屋子全烧着,肉身也就在夕阳里开始烧,烧到夜里也就都是白魂了,走路都是骚鬼,不是臭味就是过期绿茶还有啤酒沫的味道,还有人不停嚼槟榔,一嘴都是黑牙似乎在山洞里关了五百年。

可能是吃的撑,我坐着发呆,老一会俩个人就不说话望天,旁边连知了都没了叫声,一阵傍晚的风吹过,顿时想起时间来:“我得回去了,阿妈饭点喊名字不应,就要打人。”

“回去还吃得下吗?”

“我是饿死鬼,肚子里虫子多,得分它们吃。”

“明天出来么还?”

“明天的明天吧,还得去画班描线。”

我隐隐约约感觉远方有什么声音回响起来,熟悉而又刺耳,来不及说话就小跑回去,果然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旁边路过一辆老自行车,老头不停拨弄那个响铃,叮叮的声音像我快爆炸的心跳,我知道那是母亲喊人吃饭了,再耽搁几分钟就要挨打。

“糊唉!糊唉······糊唉!”母亲穿着那个格子围裙,拿着木条筷子就在院子门口不停叫喊着。

“唉!我来了,没跑远,在!就这,就这!”还好没有喊久,踢一脚我屁股蛋就让人滚进去了。

棋牌室的人全部围着桌子在吃,油水到处都是,咸肥肉和白米在一起格外油亮,咬下去肉汁到处溅,那个丑死的鱼皮被挑拣地细碎,像烂皮球一样,我从边角的地方钻出去拿自己的搪瓷盆,扒饭的声音此起彼伏。男人喝着便宜的皖酒,把自己的表情辣成一团,女人就搞着汽水或者不停吐茶叶,也不知道哪杯谁是谁的,逮到就是灌下去。有个叫“陈保弄”的妇女,胖乎乎的不用碗,直接端个盆,在旁别研究鸡爪和鸡脖,说这是活肉,吃了来手气多赢钱。难怪叫她“保弄”,爪子吃多了手快,脖子吃多了,一伸一缩那叫机灵。我悄悄去厨房把昨天剩的鱼渣和油汤凉在一起做的鱼冻拿出来,挖出一大勺盖在白米上,热气把油汤融化,一大口送进嘴里,鱼味带点腥气蒜香完全下饭,米瞬时甜得饱满。大人们吃得满桌狼藉,就在院子里站着抽烟,然后剔牙,时不时就往土里吐点什么肉渣菜叶或者烟味焦黑的浓痰,那个嗓子比绣花针还尖的朱姨又在对账了,但凡发现几块钱的输赢没有算清楚,就开始学数学了,她不用算术棒或者数手指头就能把经书念得一清二楚,那些个加减乘除的鬼画符号对我就是天书。

深夜西园这片地方完全睡死过去,偶尔驶过的汽车缓缓压过石子路,就像北大门张着血盆大口打起呼噜来,知了不叫了,蛐蛐也只剩了细语。我趴在院子里的画桌上继续发呆,披着麻将的红毯,装作战士的披风,把玩边缘黄色的流苏,就像西洋人的衣服一样好看。我把它飘起来甩着玩,在院子里到处捕风,枇杷树的影子在发抖,水缸里的几条红鱼也在发抖,它们的影子在水底和树叶来回纠缠起来,风一起完全舞蹈起来,我捕风捉影一下就是寂寞到深夜,里面骂着人敲着牌偶尔爆笑,这一切都让院子更加冷清。

过了凌晨,今天总算是没炒起来通宵的牌场,男男女女吵闹着陆续走人,一团团的在门口聚集,大声笑或者骂人,在这时候骂祖宗是不必生气的,毕竟赢钱才是主要的,祖宗被骂成狗也就是一句话,到了家里添上一杯酒就过去了,拿出赢到的钱买成香烟,一堆堆烟,抽成仙人,最后留一把灰在缸子里自己飘走或者灭成泥水。女人骑上自行车从旁的路走远,男人叫唤着绿出租,胖子披起来那个高级西装坐上一辆土红的电动车,一开就唱起歌来,不是自由飞翔就是爱情买卖,朱姨蹬着高跟鞋往大学里走去,临走把我家剩的棒骨肉一把带走,说是喂狗用,宋云阿姨围在赢钱的男人旁别,傻笑着死活要一些洗脸钱,说是熬夜伤脸,男人开玩笑说天黑都不看脸······我的院子里也完全冷清起来。

我捡来一个打火机,本想摔碎,拆了电机来玩,手一碰打上去就是酸麻得舒服,像是蚂蚁假咬一口。我翻起来院子里的石头,想找几只西瓜虫来烧着玩,或者也不折磨小虫,只是堆起一些叶子烧个小火堆,看着短暂的火苗跳动,我定睛完全痴迷住。火灭了就是升起一团白烟,飘进窗户,和棋牌室里的味道完全一样。难怪人死了要烧纸,纸堆烧完,火星里窜出的白烟大概就是灵魂的尾巴,带着星星飞到黑夜里去。

踢走一块烂木头,几只黑黢黢的蟑螂四处逃窜出去,我跑上拐角,一阵猛踩,眼瞅着一只跑到屋子里,我看到那个桌肚底下,猫着步走过去,准备一脚踩,谁知滑倒摔了跤,蟑螂完全吓到跑去了冰箱底下。我完全钻牛角尖起来,拿起枝条就趴在地上在冰箱肚子底下抽它,还是不管用。

我拿起树叶烧着了往底下丢,枯叶烧得太快差点把手烫着,我只好抽来一堆草纸,把画画的宣纸也拿来堆满,上面还有画坏的荷花荷叶,趴在地上把纸团全点着,我想着哪怕是孙悟空都要被三味真火烧死,何况是蟑螂,怎么也要被消灭成灰。

火苗一开始东倒西歪,很快就长起来,速度太快都没有开花结果,是直接变成恶魔一样,开始把冰箱的外壳烧起来,我害怕了,这浓烟已经开始发黑。母亲在院门口送完客人喊我,又是抖了机灵把灯一关,黑烟就消失看不见了,我猛得把门一关就跑出去。

母亲看着不对劲,似乎闻到烟气:“怎么搞的,有什么味道好像。”

“没有啊,什么也没有。”

“是哪烧焦了闻着哈?”

“没有,一定是这帮人抽烟抽的,我要呛死,快走吧。”

母亲怕是自己煤气忘了关径直往里走,我慌叫着:“没有!真的没有!阿妈我们走!”

门一下子踹开,一股黑烟像龙一样从里面钻出来,把人直接冲倒,我直接瞧见里面已经着起来大火,窜到了房梁上,我披着的麻将毯子被烧成红黑的灰,冰箱眼瞅着就要爆炸的感觉,母亲大喊一声,直接奔向水管,对着就是猛冲,根本来不及叫喊,火一遍遍扑过来。

我傻站在门口,完全不知道头在哪,脚在哪,小腿直接发软,感觉被火龙吞吃掉也会乖着受死。那些废画也都被点燃烧着飘起来,荷叶荷花被烧残了在空气中挣扎,那些个涂鸦五彩斑斓后就成了火星,乱飞到脚边来被我踩灭。

火苗一点点没了,直到前厅成了鱼塘,飘着黑色的灰,完全把地面掩盖起来。母亲累瘫在地上,全身淋湿,红着焦黄的脸,喘着大气。

我跪在院子里,什么也不知道说,连看哪里都没了主意,希望母亲忘记我,让我活下来,再给我几年长大,帮她干完所有的活来弥补,我开始想怎么样擦地板,如何涮拖把换茶座,擦洗烟灰,甚至我刚刚学会踩鱼泡和打鸡蛋,不管风吹鸡蛋壳还是雨滴小院,我把所有残渣都能收拾干净。

给我一口泡饭就行,再也不偷白糖,也不求什么猪油和鱼冻,给我一点茶水泡白饭就能活下来,千万别赶我走,哪怕只睡在地上呢?哪怕只给我麻将毯子盖呢?我手气好,可以帮大人抓牌,上次干爹爹还夸我童子手耳垂大有福气,留着我让家里一定多发些财。我还可以画画,不停画,学会了就给人画像,给家里画荷叶荷花,装饰得漂亮,客人也多,这不也是发财,钱多了总能把火灾的损失补上。

我全然胡思乱想起来,真的害怕要被毁灭了,或者要像上海的三毛一样到处流浪,捡烟头现在是活不成的,捡塑料瓶我也抢不过那些老太们,如果这样我只能天天去偷,要是被逮到就要被当野狗打死,这完全不敢再往下想了,才活了几年,我才得了那么多中华的烟壳,荒草园还那么好玩,假山还没爬够,西园湖没把我淹死,总不能和一只蟑螂较劲,就被早死或者打残废。

母亲果然气不过,大声冲出来,拿起长木条,不停抽打着我,我扭动着身子,却依旧跪着不敢躲。以前不躲,乖乖受罚就能减轻一点痛苦,这次不一样,我越不躲母亲打地越狠,胳膊上抽出一条条血痕,本来不疼,我低头一看那破皮的地方,瞬时感受到莫大的悲伤,像虫子一样钻进脑子里,把里面搅成汁水,眼泪止不住流出来。

母亲边骂边打:“你个败家的畜生!我今天打死你!我今天打死你!你害我啊!打死你!”

   “妈妈,求你了,别把我打死,我错了,我不想死,妈妈我不想死。”

   “想活啊,我看你哪是想活啊,家就给你毁了,今天不打死你。”

   “妈妈,求求你了,明天再打明天再打,我今天不想死。”

   “明天?我还给你留到后天怎么样,你再躲我就把你手剁了,给我滚走!”

    母亲越发疯起来,直接甩走湿外套,打断一根,又抽出来更粗的枝条来,上面还带着刺头:“打死你!你阿爸不在,你就造反,养你干什么,滚走!打死你!“

    我完全哭起来,在地上不停磕头打滚,脸脖子再打就要破烂,只能低头趴着,背稍微肉厚一点,打成糊也没事,我在泥里扭动躲闪着,怕母亲是不要人了,这个家丢了,我还能去哪,死在西园湖里算了直接。就算这里烟气缭绕,完全像是妖山鬼洞,但好歹每天有俩顿茶饭给我,还有地能睡,有人能玩,没了家谁能要我,走出北大门我只有死可以选了。

母亲把边抽边踢我,我被踢得晕头转向,不敢把肚子翻过来,肠子要是踢坏是救不了的,我躲到枇杷树旁别,和母亲绕着圈圈,她一把梭棍在手指上,指甲瞬间淤血,染了一整个指尖,我捏紧手指跳起来,完全失声也不敢再哭喊,只是极其痛苦地挣扎。

母亲也愣着了,站在那慌着神,眼瞅着我疼得蹦跳,到最后抽搐在地上。

远处突然冲过来一个男孩的身影:“大妈妈,不能打啊,不能打啊。”

是阿毛。

母亲又反应过来,开始叫喊起来:“别拦着我伢子,今天他就是要受死活不成!”

我赶忙逃窜到阿毛身后,直接抓着他的腰,有一条牛仔的皮带,我死命攥紧。

“阿糊,你跑!你先跑!我劝大妈妈来!”

“我不能跑,我不要跑,跑了我没家了!”

“你先跑啊,以后再说!”

“我妈会不要我的,没人要我了就,我不能跑。”

母亲听到又开始骂人,拿起长枝条从侧边甩起我的脸,又把耳朵直接打裂,冬天没好透的冻疮皮一下子裂开红成一片,冒着血花。我一摔跤倒进了那个垃圾堆,臭水打翻在身上,西瓜皮和抽鸡蛋油汤全滚在身上,我完全也像一个野孩子了,一个野人。

我彻底不睁眼了,觉着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可以是接受的了,就像现在告诉我,济公要过来把我双腿锯掉,我只会要求多给灌一些酒,腿拿就拿,但我怕疼,其他的都可以。假若现在说,我要流浪去,那么只求把那盒攒了一年的烟壳还有从土里捡的彩色玻璃球让我带走,饿死我就抢其他孩子的,不行就打人,打不过就去躲到荒草园那边的树丛,芭蕉叶很多,可以勉强当草席睡,至于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大大大后天······或许还能做梦,但我已经不打算再回忆或者去玩了,也就是不想炫耀或者吹牛,只想喘气还能活着,发呆才是真的让自己死成一个野人,一个流浪的毛孩。

“大妈妈,真的不能打了,真的不能打了,你饶了他吧。”阿毛展开双臂死活拦在前面。

“大姐?大姐······不能打唉,娃娃还小,不能这样打唉。”阿毛妈挺着肚子,听到声音小跑着过来也拦住。

“我今天这么饶不了,饶不了他。“母亲被拦住,一把瘫坐在地上。

“咋回事啊,大姐,娃娃小啊,我家毛毛也皮,皮多了,你家娃娃看着算乖了。”

“乖?他不要长成废人,以后只怕是要当二流子,书念不好,大字不识几个,学个画画也不用心,天天就野。”

“啊呀,我家毛毛到现在还没书念呢,不也是天天玩,咱都是做生意的,娃娃们跟着也受罪,没人管。

母亲放下棍子,起身走过来,还是轻声喘着气:“滚起来,去收拾客厅,全是畜生干的好事,今天不收好,你看我可让你进家门。从明天开始,这个院子我就锁起来,你一步不要走,就给老子画画读书,再跑出去,腿就真给你打断,你阿爸不在,当我就治不住你,咱们俩看看谁厉害。”

      我闭着眼睛,依旧躺在臭水里发呆,也要成为一个垃圾,早上被车子拖走去烧掉。

       阿毛见不得,一把过来,把我搂起,看到我浑身都是血痕,耳朵皮还在滴血,一把字急哭使劲晃着我:“阿糊,快和大妈妈讲好话,大妈妈让你回家了,快讲好话啊。”

      我还在发抖抽搐,完全发不出声音,字全堵在嗓子眼,完全忘记怎么张嘴。阿毛把我搀着跑着带进棋牌室,他告诉我一定要说好话,要是还被打就跑,跑到哪都行,不要傻。

       他被叫回去了,看着他离开:“毛······阿毛,你走了?”

       “我明天就来找你,一定要说好话啊,不能傻着。”

        “明天么?”

        “明天一早就来,很快。”

西园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些虫子,鸟啊什么的都没了叫声,只有几只蝙蝠在路灯那边扑闪着,完全寂静,我能听到门口垃圾堆的臭水滴滴答答地流淌,风吹着碎鸡蛋壳,那个被我踩瘪的鱼泡也还在土里冒着腥气,院子的铁栏杆吱吱呀呀地响,擦洗地板冒出的烟气,我吸一半,风也拿走一半,往外头使劲吹······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疼醒了,俩只胳膊打得不能动弹,耳朵上已经开始结痂了,夏天汗流地多,背上一阵阵刺痛,客厅我擦洗了三回,总算把烧焦的土灰打扮完了,冰箱彻底成了废铁。我照着听话,也不再去耍赖吃什么豆浆豆花,仔细地在院子里打扫树叶。

厨房里咕噜噜炖着,昨天剩的米直接加进汤里煮,直到全部炖烂,清白的汤饭一大锅就成了。我小心的依在门口,抠着手指,突然很想发财,中到彩票或者也赌一把,拿了钱就要去大的地方,看看高楼大厦是什么,一百层到底有多高,东方明珠有多亮,天安门有多大,长城有多长,黄河是黄色的怪兽,东海一直都是蓝色的么,里面真的有龙宫吗,或者鲸鱼的肚子里是不是可以住人,如果可以我就住在里面,带我去一个边远的小岛,我想自己活一活,带着我的烟壳和玻璃球,我预示着这个鬼洞一样的家是容不下我了。

    人如果每天只能吃一碗泡饭,那还活什么呢,好想吃粘豆包和麦芽糖,好歹也给我一些腌黄瓜。

    母亲坐着喝汤饭,俩大碗下去,也没有看我一眼,直到锅里完全沸腾出起泡的声音:“过来!没心肝的,去喝汤饭,三步俩手搞完去画画,再赶跑出去一步,你看腿可想要了。”

    我低着头,顺着墙根溜进厨房,从柜子底下掏出那个弯烂烂搪瓷碗,挖一勺汤饭,蹲在院子门口喝起来,没有滋味,烫地舌头发麻,还是直接吞下去,实在是饿了,胃里滚烫地也没有什么知觉了。

    闹钟还是滴滴答答的转,雨也开始雾蒙蒙地下起来,我一直就在院子里画画,荷叶需要一遍遍分染上去,一点点的茶色,染了十几遍也不够,一个瓣就得染上几十遍,干了再染,湿了就等风吹。有风我就坐着发呆,平静了就一遍遍蘸水,就这样打发精神。

    “阿糊,我来了。”

是阿毛,不知道何时起,我不再喊他“那个卖西瓜家的”。

    “我出不去了,得画画,你得找别人玩了。买芙蓉蛋卷家也有儿子,叫浩子,小我一岁,你去找他。”

    “我不认识人家,说好来找你的。”

    “我出不去了,也玩不了,你得换人玩。”

    “你干什么呢。”

    “画画吧,画完就是看书。”我完全寂寞起来。

    “没事,我隔着栏杆陪你。”

    “不是今天,可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是这样。”

“那我大大大大大······大大后天也来陪你。”

阿毛从后面又掏出来半个黄色西瓜,我一时间又亮起来眼睛,从栏杆里拿过来,直接往里面啃起来。实在太甜了,一下子忘记了所有,吃得胃里冰凉,但高兴得额头冒汗。

突然想起来,把瓜摔成俩半,给阿毛一半,我俩隔着栅栏,比谁啃瓜快。

他那个大嘴,简直速度得不行,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我尴尬地笑着,俩边的腮帮鼓着,中间不停冒汁水,想笑一笑,又出不了声音,只好抖着肩膀嘿嘿。

我耍赖了又,怀疑他只是嘴大塞得多,都藏在嗓子眼里没吞下去,我俩互相张大着嘴巴,对着吹起,喊出声音,啊啊得不停笑着,他调皮突然用巴掌扑闪我嘴巴,连着空气发出猴子一样的叫声,实在搞笑。

“喔哦,喔哦,喔哦······喔噢,喔噢。”我笑得开始抽搐,突然伤口张烈,一阵钻心的疼,但还是在笑,直到胳膊上的皮流出血来,才停止。

“阿糊,你把手伸出来,我能治疼。”他一口直接巴在伤口上,用力吐着口水抹在伤口上,舌头尖小心地舔舐,一点点把口水涂开。

露血肉的地方感受到一丝柔软的温暖,我以为黑皮的野孩子应该都是尖牙利嘴的,浑身上下都是毒气,现在只感觉伤口湿漉漉的,被凉风一吹,瞬间抹平了刺激。我索性伸着手,让风多吹一吹。

“俺娘说,口水能消毒,还有香灰,你没事多舔舔就不疼了。”他往那个最大的裂口吹着冷气。

我俩隔着栏杆对坐着,他找来荒草园的芭蕉叶当垫子,给他一本书,说自己不识字。我只好边看边把故事读给他听。然后画画,他喜欢看我画荷叶,看着就像真的一样,说是安静地想睡觉,我仔细一遍遍染着,日头都快过去了,天阴凉下来,转头一看,阿毛靠着栏杆已经睡着了,头卡在缝隙里,上面都是落叶杂草。头发短地像刺猬一样硬,我悄悄摸上去,意外地舒服,轻轻的却又刺激。

夏天开始向南边跑,尾巴滑溜溜的,不像星星一样一闪而过,就和泥鳅一样蠕动着,人抓不住它,它润在土里,一不留神就走远了。日子就开始这样过着,每天我在院子里画画,阿毛就在栏杆外陪我打笑,拌嘴,我们想很多事情,像大人一样思考。琢磨着豆腐是怎么做的,那个酸梅汤里为啥没有梅子呢,酒酿元宵为啥喝不醉,兔子怎么不喝水,冰箱的鸡蛋怎么孵不出小鸡,鸭子都生活在哪里,它们睡在水里还是洞里?老鼠在下水道该怎么睡觉,它们臭死能娶到到老婆么?小龙虾长什么样子呢?芦苇丛里有没有水鬼,他一天能吃几个小孩,我们算不算小孩,三岁算,四岁是不是就不算了,那十岁算大人吗难道。大人是怎么算的,长得很大就是大人吗,母亲说要成人,至少要吃一千碗米饭,我没数过,但一千好大啊,感觉一辈子也吃不到一千碗,长大好难,只好不停吃饭。

我偶尔读故事给阿毛听,他不认得字,却很喜欢听故事,他的口头禅就是:“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怎么样了呢?”

“之后呢?”

“结果咋样了?”

“最后呢······”

有的故事写的不清楚,它根本没说以后怎么样了,估计是写书的人贪玩,跑去打烟壳或者赌博去了,结局总是不写完,要么就是戛然而止了,那个叫扁担的猫死了吗,那个被丢到的橙子长成了一棵树,后来他死了吗,看门的老爷爷会死吗,和祖父的园子后来怎么样了,那只蝴蝶哪去了?死了吗?灰姑娘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然后呢?他们后来死了吗?活到一百岁了吗?怎么死的,老死的还是病死的?我们觉着所有事情的结束,就只有死,一个东西写到了死,那才是结束,只要还活着,我们都还能见面,还能在一起玩。很多年后才知道,有的结局不会是死人,而是,我忘了或者有些事情本身就是没有结局的。

“阿糊,你见过湖吗?”

“没,我怕水,会淹死人。”

“那你怎么画这么多荷塘,这么像,我见过和这些一模一样的。”

“我也不清楚,老师就这么教的,我照着描出来就好了。”

“我明天带你去逮龙虾怎么样?”

“去哪?哪有?”

“西园湖啊,肯定有,我见有老头去钓的。”

“啊,那会死人的。水猴子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们白天去,水猴子不敢出来,他要是给大人发现,一样要完蛋。”

“可我出不去啊。”

“我帮你翻出来,就一会,搞完再溜回来,大妈妈发现不了。”

“那明天?”

“嗯就明天。”

 我兴奋地整晚睡不着觉,一直望着月亮,天空亮地很,三星儿终于慢慢往西边跑去,我隐约听见有鸟在开始叫唤,阳光一点点从树缝穿透进来,衣架白花花的衣服,传来阵阵肥皂的香味,伤口差不多好全了,阳光晒在上面,只有隐隐约约的瘙痒,感觉风吹的很温柔。

天上突然开始阴起来,地上的蚂蚁成堆地跑,风把枇杷树吹成了港女的爆炸头,窗户哗啦啦得唱歌,树叶完全跳起摇滚,刹那间一场暴雨下起来,我傻在院子里,头上的衣服完全被淋湿,母亲出来骂人,说我丢魂干楞,快收衣服回家。

云和风打架了,哭得很厉害,不知道谁欺负了谁。

我还在院子里,趴着来回张望,踮起脚尖,往那个小路口看去,又瞧着北大门有没有小孩的人影。偶尔看到远处小小的一点,走近一看是别人,只让人气急败坏。我恨不能把楼房望穿过去,眼神要是能转弯就好了,不用多绕,仅仅是绕过荒草园,拐进小路往上,就能看见阿毛家的西瓜摊,除了这个我还能看上面呢。西瓜虫已经被我踩死好几个了,蚯蚓被甩出去喂了蚂蚁,再无聊就要拿一点来融化蜗牛玩,雨天蜗牛一个个地在石头落里钻出来,除了等待只有折磨小虫让我感到平静。

阿毛还是没来,完全无所谓了:“无所谓,我自己画画就好,无所谓。”

我自言自语,继续染着荷叶,一不小心弄错颜色,荷叶上了胭脂红,一整块红红绿绿的丑死,我一扔笔,瘫坐起来,雨天完全画不了画,难干又吵,怎么静得下来。

突然不知道哪来的念头,我直接爬起来那棵枇杷树,蹬上墙角,直接一跃翻出去,拼命跑去北大门,我要问问这个卖西瓜的野人在弄什么,偷吃扒拉些什么,把我晾着当傻子。一看北大门那块,拖拉机整个不见了,只有一个光溜溜的塑料棚,雨还在下,我完全成了水猴子。

我跑去荒草园,又绕到二爷家后院看看,接着跑去假山,绕亭子跑一圈也没有,问了小卖部和自行车库也没有人,湿漉漉的街道只有我打水踩地的声音,小路间开出一朵又一朵雨花起来。

我望着那条石子路,上面都是鹅卵石,去过就是西园湖。

又去假山那边:“喂!有人!喂!有人?”

只有雨声回答我,风把树林和草丛都吹得摇头晃脑,都在嘲笑我势单力薄。

一股脑,一个人跑去了西园湖,终于到了这里,就是要看看水猴子到底长什么样,小龙虾到底是什么,我一个人也完全追得上风玩得过雨,给我一根木条,这河里的一切都要被打得皮开肉绽。

我穿过石子路,到了一片泥地,眼前就是碎石滩,往前一大片的芦苇荡,风把它们腰给压折。不敢再往前了,说到底我真的怕死,芦苇里发出怪声音,我以为是怪兽来了,捡起石子往里砸,喊着:“不要过来,滚走,我打死你,我能打死你畜生!”

突然远处传来叫喊声,从雨雾里跑过来,跟着水浪一点点打在岸边,是阿毛的声音!

是阿毛!他来了!

我赶忙喊:“喂!这里,你在哪?”

“糊糊,糊糊······糊糊?”

阿毛,阿毛,阿毛,多叫他几遍名字,不知道为什么越喊越难过起来,我本以为他跑了,不打招呼就没人了,好歹要和我说再见的呀。

他从那边蹦跳过来:“阿糊,终于找到你了,我家拖拉机雨淋坏了,我帮阿妈干活去,搞完就找你来了。”我“哇”地一声哭出来,不知道受了什么打一样,就在那硬挤眼泪,想告诉他这有多难过,就像那个烂掉的香蕉,怎么都好不起来了。

“嘿嘿,你光打雷不下雨,不要哭,我慌得很就来找你了。”

“谁要和你玩,你是野人,一点不算话的,也没有招呼就找不到人了。”

“那说三下对不起,你绕了我。”

“给我掐三下才行。”

说着我掐起他胳膊来,喊着“一”,他的表情扭成一团,鼓着肌肉不喊。

“二”我掐得更狠了,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眼睛里开始水汪汪的,我顿时松了手,心里开始打鼓起来,怕把他作跑了,果然看他上下扭曲捂着手臂,我干嘛问:“没事吧没事吧,第三下算了,当我重手了。”

他抬头一笑:“嘿嘿,我在骗你。”捂开红了一片的胳膊,憨笑着看我。

接着小心穿过芦苇,我怕掉下去,他走在前面,我踩着他的脚印一步步跟着,死死拽着他的衣角,终于一个打滑,都陷进水里,我开始拼命叫喊,好像手脚被吃了一样,下一秒就要没命了,扑腾挣扎。一只有力的手,抓起我的后领往岸上一甩,我滚在石子滩上,阿毛还在水里摸瞎。

“嚯!看!俩只!”

俩只土红透亮的小龙虾从泥洞里被翻出来,在手上张牙舞爪,眼睛和红豆一样好看。我兴奋起来,赶忙上前索要一只,捏住它的后面,生怕夹着手,俩只触须像孙大圣的头冠上的羽毛一样美。

跑回荒草园,那边有一个废弃的油桶,里面都是雨水,旁别都是铁锈和一些苔藓,绿油油地像动物皮毛,我俩索性把龙虾养在里头,上面用 芭蕉叶盖起来,树叶的影子一个个倒映在水里,像牙齿一样把龙虾一口包在嘴里,也不吞,就这么晃荡着,它们在自己的圈子里无聊,除了睡觉只有傻笑了。

我俩都被雨淋成水猴子,阿毛总算也是洗了澡,一下子白了很多,头发湿成一个个小刺猬,身上冷冰冰的完全干净清爽起来,白色的背心也透地皮肤很亮起来。

“嘿嘿”

“嘿嘿······嘿嘿。”我俩互相傻笑着,接着我又要回院子里了,又是一晚的寂寞,认识阿毛以后我才感觉到一个人玩时候那种心里缺一个东西,或者堵上一块什么之类,就在肚子往上一点,胸口往下一点的部位,有点像吃撑了,也很像听轿车急刹的声音,或者是吃了一片柠檬的感觉都来一点。

以后的白天我习惯翻墙出去,继续在外面野着。

我们天天去偷二爷的酸奶,一人喝一口,剩一半放回去。然后躲在树丛里,看二爷出来发现,一阵骂,说我们邪僻魍魉,简直是妖怪,要被打狗的抓去和畜生关在一起。得逞以后我们就在地上边打滚边笑。

我们去工地上偷半袋子黄沙,铺在废弃的水泥斜坡上,然后把卖大饼家的餐车板拆下来,做成滑车,顺着黄沙一个做一个推,成了滑板一样。接着就是打滚,滚得全身都是黄沙,鞋子里全是石子,接着去西园湖洗脚,把袜子弄湿再晒干,然后挤水打闹。

阿毛还去偷那个麻子奶奶种的月季花,我们以为是玫瑰,长一朵偷一朵,把它们放在龙虾铁桶里,上面飘着花,觉得如何都是好看,花瓣腐烂后就飘在水底,龙虾会一点点吃,我们偶尔就抓虫子给它们。

有一家安了电子门铃,冒出的音乐很好听,是《回家》的萨克斯,假装是客人按一下就跑,远远听着,看主人出来开门,接着又按,直到他们骂人。接着又去不停地捡瓶子,卖一些烟壳,或者攒一些纸盒拿去卖,搞来几毛钱,去吃棒冰,一人舔一口,有时候打起架来,笑呵呵地在柳树林里上窜下跳,然后就爬上假山,搞得全身汗湿。

玩累了我们就在凉亭那躺着,吹凉风。

   “阿糊,你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想做一只烤鸡,那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到时候给你变炸鸡腿吃。”

   “那我每年过来变西瓜给你吃,黄金的那种。”

   “每年都能来吗?”

   “我每年夏天都来找你,瓜一熟我就来找你。”

   “那我无聊的时候,就自己过了。”

   “你数日子呀,明天的明天是什么。”

“后天”

“后天的明天呢?”

“大后天”

“大大后天。”

“大大大后天······大大大大后天。”

“明天会下雨吗,后天呢,大后天呢,大大后天呢,大大大后天呢······”

我们无聊地笑完夏天的每个下午、傍晚的夕阳也都是傻笑、夜晚的月亮也被我们指着鼻子笑。

风被我们笑得跑走,树叶被笑得安静起来,虫子被吵疯了,蛐蛐快听不见声音了,知了也不怎么吱声了,只有西园湖的岸边浪声一波接着一波。

夜里我开始偷偷从翻墙跑出去,趁着月光跑去北大门那。

阿毛家就在拖拉机旁别铺一个凉席,支起一个白纱的蚊帐,有一床薄薄的老棉被。我找他挤在车后面一起睡觉,她妈妈不让我俩彻夜玩闹,只好一人睡一头,头对着脚丫。我瞧见他脚上都是倒刺,一点点仔细拔掉,把死皮一点点撕掉。

“阿糊,你的脚好白。”

我笑嘻嘻蹭他的刺猬头发,脚底板蹭的痒痒的很舒服,于是我俩说好互相挠脚底板,一人一百下。我轻轻的挠过脚心,抓着一下又一下,他嘿嘿地笑着。

“夏天快过去了,明天会过去吗?”阿毛喜欢摸我的小腿,拿起小树枝在上面不停划拉。

“明天不会,后天也不会,大后天也不会。”

“那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呢夏天。”

我仔细挠着脚底板,终于到了一百下,再看过去他已经睡死过去,气不过踹一脚在他土豆头上。

夜里,我爬过去和他睡在一头,整着柚子皮捏碎做的枕头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和西瓜的泥土味一起送进来,风凉凉的,地上有蚂蚁慢慢跑,蝙蝠还在路灯下慢慢地飞,偶尔汽车闪过,地上是轰鸣声那样好听。

一只鸡蛋壳被吹在大街上,一会飘,一会跑,偶尔碎一点在途中,最终飘不见了,不知道会死吗?

夏天不是因为太阳不热了走掉,也不会被风赶跑,也不可能撕日历把夏天撕没。夏天的结束,是阿毛家的瓜卖完了,他们要回去了。

“阿糊,我明天就走了。”

“走呗,我马上也要上学了,看我新买的书包,米老鼠的,你没有吧,野孩子。”

“嘿嘿,你比我好多了,我回去得帮收稻子,之后要去卖红薯。”

“还来这边吗?”

“我夏天还来,一定来,你等我,一起去打烟壳。”

“那你早点过来。”

“龙虾要靠你养,夏天来了要是养死了,我要打你。”

“你打不过,我掐你咯吱窝嘿嘿。”我研究自己新买的米老鼠书包,明天就要上学去了。

“对了,你要的小熊猫烟壳,我搞到了,就这么一个给你。”

我开心地蹦起来:“哇,牛啊!嘿嘿,这下我称霸武林了嘿嘿!那你等一下我给你送东西。”

跑着回家把那幅荷塘画拿过来,夏天过去了,终于画完了,只有一块荷叶画得很搞笑,有一瓣是红色的,像是害羞红了脸,我觉得也像屁股蛋。阿毛接了画开心得带我跑步,我俩一直跑,疯狂得喊着,穿过西园所有的大街小巷,路过一家酒店开业,放满了烟花爆炸,轰隆隆直响,霹雳声中我俩互相扮演怪兽嘶吼着,看着夕阳,想着明天的明天,一直跑到月亮都消散,风也吹不动,才没了声音······

秋天来了,我一个人在荒草园捡木枝条,堆成小块,继续烧着篝火,自己围着跳舞。看到候鸟在天上飞,双手撇在后面,使劲往前冲,追着他们跑。一个人我经常在凉亭睡着,烟壳打不起来全藏在文具盒里,书包散落在地上全是土灰,米老鼠成了土老鼠。日子就这么过着,我又去喝了豆浆,一个人吃完整碗豆腐脑,玩弄着碗底的青花小虫,偷着白糖水里泡着喝。

冬天来了,我把养龙虾的铁桶往院子里搬着,偶尔还要加一点热水,我怕它们冻死,省下来一些肉片喂给它们吃,花瓣全部腐烂成泥了,冻在水底,苔藓也都烂完,龙虾不怎么动弹了。西园湖上结着冰,我小心翼翼的过去,夜里一个人在冰上滑起来,然后打滚到岸边,芦苇全部枯萎死吗,干瘪地一折就碎。我找来那个木板在斜坡上自己滑,一下子摔在雪里,连着发烧躺了许久,不停咳,耳朵上的冻疮又烈了,我就自己吐口水往上面抹,凉风吹过,很快麻木的没有知觉了。

第二年的夏天很早地来了,我习惯的每天在院子里继续画画,念书,现在还要读英文,实在复杂地学不懂,西瓜的单词为什么那么长呢,什么瓦特麦楞,好傻的叫法。

我每天都去北大门逛一圈,什么也看不见,阿毛不见了。

阿毛再也没见过我。

夏天都要过完了,我一口西瓜也没呢吃上,阿毛也没再来过,我整个西园都找遍了,也没有,我以为他在玩捉迷藏,我喊着算你赢了,也没有人回应。

龙虾死了,我不知道怎么死的,铁桶里发出臭味,花瓣苔藓龙虾都死在里面连着碎掉的芭蕉叶。

后来母亲说,阿毛的妈妈被城管头子菜大武赶摊位打伤了,孩子流产了,生了大病,估计是卖不了瓜了,去别的地方找营生了。

那还能联系上吗,有电话吗,有名字么,有小灵通么?母亲只会摇头,继续照顾棋牌室那群烟鬼。

我在院子里发呆,里面传出一阵阵爆笑声,一切都是那么无聊,日子就是这么无聊,所有的故事都是戛然而止的,后来呢?他死了吗?他活到一百岁了吗?不是问明天的明天是什么吗?后天,然后呢?

阿毛,你说的然后呢?

夏天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家里终于给钱让我买个西瓜回来吃,我抱着大西瓜又走到那个缓坡。我想起以前滚西瓜,一阵兴奋,把西瓜一甩,它咕噜咕噜直接摔碎在路牙上,我捧起来回家。

阿妈直接拿起枝条边骂边打,抽的我屁股蛋一阵抽搐,说我是野孩子。

我一溜烟跑走,边跑边喘气,我把死龙虾拿出来扔到西园湖里,或许放回去,它们就活了。只看见俩只烂完的龙虾壳飘在水里一动不动,底下的鱼聚过来一口口撕咬着,很快就要烂完了它们。

我起身看着夕阳,晒在伤口上一阵生疼,突然我嚎啕大哭起来,一个人在湖边哭起来。

这哭声掠过湖面,钻过芦苇荡,飘到假山上,透过凉亭,在荒草园来回打滚调皮,最后停在北大门一直回荡,哭声经历过所有我们傻笑过的地方,所有的问题都是那么无聊没有意义,我一直是个无聊的孩子。

哭完然后呢?明天还哭吗?

不一定,说不定是大后天再哭一回。

此后我都像个野孩子一样,在西园里游荡,每个夏天都在北大门张望,不知道是等太阳下山还是等月亮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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