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美四月茶

2022-04-22 01:56:05热度:54°C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苏东坡

单看一个“茶”字,人在草木间,便颇为有趣。

四月清明,天朗气清,春和景明。既为追思祭祖,又能踏青小聚。阳光温暖,万物温柔,生在这个时节的茶就多了几分滋养人的味道。

这时候若去山村走走,随处可见绿毯似的茶园,弓腰忙碌的摘茶人。

农村人好客,进门即是客,少不得烟酒茶。烟酒挑人,唯有一杯热茶,男女老少皆宜。因此,家家户户都离不得几斤新茶。

过去喝茶都是自己种,自己整。房前屋后开几分荒地,撒上茶籽,两三年就可收益。清明节前的茶叶嫩,叶尖细,需两三片叶子一捻,过程繁琐,产量又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农民便觉得不划算,自家喝的茶多是清明往后的绿茶,大把抓,泡下来色泽绿,滋味浓。

同一产地,茶叶分不出好坏,但是整茶的技术却能一现高低。整茶是个细活,抖、拓、推、磨、压、甩、抓,根据茶叶的形状,手势不停变换。在高温的铁锅里,动作要快,手法要轻。承担这项细活的多为家里的主妇,因此,谁家的茶好喝,便能最大程度体现那家的妇女贤惠能干。

那时我总觉得自家整的茶不好喝,入口苦涩,回味还是苦涩。后来读了书才知道,手工制茶是龙井茶的一门工艺,对茶叶的要求很高,不同品级的茶叶适合不同的火温。像普通农家那样,大的小的叶子揉捻一团,全部扔到一口锅里,火候不好调控,仅仅是煸干了事,难怪称其为煸茶。

知晓了西湖龙井这些名贵的茶,再看老家那些粗制滥造的绿茶,尽管一再声称不打药,无添加,仍是鄙夷的。

工作后有一日,我在参观一个茶厂时,看到了手工炒制龙井的场景。一排摆了七八口锅,每口锅里,都有一双手在上下翻炒鲜嫩的茶芽。

高温下,他们一刻也不敢怠慢。慢了不仅会烫伤手,而焦几分更会影响茶叶的品质。

我们七嘴八舌议论着茶叶的工艺和价格,炒茶的人汗水涔涔,低头忙碌,仿佛眼里只有一锅茶。

这时我看到那一双双手,关节肿胀发红,纹路深刻泛黑,指头上有愈合的斑痕。若是摊开来,手心里定会结满厚厚的老茧。

这样一双粗糙的手,创造着我们爱不释手的美好。夜晚整茶,白天劳作,这也是当年我们的父母所承受的艰辛。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心酸,为默默无语的劳作者。

 

随着机器煸茶技术的推广,山村里陆陆续续办起茶厂。原先自给自足的茶叶就成了一项收入。

于是,春分前后,就可以见到茶园里忙碌的农民了。最开始的早茶,悬着手腕,提采一两片刚冒出头的嫩绿的芯,价格也会上到20多块钱。往后就会越来越低。到了清明节,还有5块钱一斤鲜叶。最后的夏茶就剩几毛钱一斤了,直接上剪子剃头。

茶农常说:"茶叶是个时辰草,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统共就半个月的好时辰,碰上下雨天,还采不得。因此,那些日子是农民争分夺秒的时刻。

常常我们还在睡懒觉,他们已经卖了一筐子茶回来了。“今天卖了百把块啊!”“嗯,那你还有个搞头。我今天家里来客插青,没采两斤。”过往的人亲热地打着招呼,笑声里沁润着香甜。

上世纪90年代初,杨钰莹一首《茶山情歌》家喻户晓。“茶山的阿妹俏模样,十指尖尖采茶忙,引得蝴蝶翩翩飞,呀引得蜜蜂嗡嗡唱……引来了对面的砍柴郎”,人美歌甜的玉女一袭粉嫩的裙装,一顶花团锦簇的遮阳帽,是我们小时候采茶人的形象。

那时觉得十指尖尖,茶叶田田,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啊。后来,在我的一再要求下,跟着父母去了茶园。茶树不高,身子几乎要趴在上面,密密麻麻的茶叶,全靠指尖托住根部轻轻掐断,不能生拉硬拽坏了叶柄。所以,忙了半天,腰弓背驼,采不到半筐茶。“茶山里飞出金凤凰”的浪漫情丝瞬间荡然无存。

再看采茶人,就是无奈的生活奔波。

我见到一个50多岁的妇女,一边采茶一边捶着腰。“你男人在外面拖货,挣得不少,何必还稀罕这仨瓜俩枣呢?”旁人劝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能挣几个是几个吧。”

原来她是二婚,带了一个儿子嫁过去的。虽说儿子已经长大,跟着后爹学开车,也要谈婚论嫁了,但是女人心里总是不踏实。毕竟不是亲爹,还是自己给儿子攒几个钱心安。

我还遇到一个70多岁的老太,丧偶,一儿一女。儿子在村里盖了三层楼,女儿在城里安了家。

“儿子的新屋近,但是家里铺了地板,进门要换鞋,咳咳吐吐也不方便。姑娘孝顺,接我到城里住,无论衣服穿得多体面,走在人堆里还是心慌,我怎样都是个庄稼人,跟他们在一起没得底气!” 于是独自住在老屋里,劳作不歇。

土地给了他们底气,采茶让日子有了奔头。睁开眼睛,看到是个好天气,脚下的步子就稳当了。

农村人几乎个个都能喝茶。酒足饭饱,一杯茶刮油。心焦体乏,一杯茶提神。下雨下雪,发一炉火,煨一罐茶,围一圈人,更是气定神闲,妙不可言。

父亲在世,日日离不得烟酒茶。即使病重被迫戒了烟酒,茶却是断然不肯丢下的。

“我跟你说,茶是药,治百病。”他总是振振有词。“你别不信,书上说的。”他又补充一句。

他说不出是哪本书。我知道,“茶圣”陆羽在《茶经》就开宗明义地说:“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

即便茶对他的病无益,但是看到他嘴唇一撮一吸,茶汤入喉,心满意足地舔舔唇,咂巴嘴,便由着他去了。

“可惜了,不能喝浓茶。”父亲又叹息。

他这一生,活得浓烈。喝茶也喝浓茶,抓一大把茶叶,将搪瓷缸子放在火里煨到黢黑。倒出来的茶色泽棕黄,仿若膏体。

“嗯,这滟茶喝得过瘾。你爷爷那时用个瓦罐罐煨茶,还好喝一些。”他一高兴,就笑得眯着眼。

林语堂就曾说:“只要有一壶茶,中国人到哪里都是快乐的。” 这茶叶钻到山乡,仿佛是来慰藉尘世的苦与劫。茶杯一端,就忘了邻里鸡毛蒜皮的龃龉,也忘了日子捉襟见肘的苦难。

我不敢喝茶,总怕睡不着。“总是不困,困了哪有睡不着的。”忙碌了一天,农民的一壶茶常在晚上,父亲也不例外。晚饭后,沏一壶浓茶,看完新闻联播,再等海峡两岸。“海霞长得真好看啊。”那个被他夸好看的海霞,后来去播新闻联播。而海峡两岸,至今仍有新闻。

世界乱它的,我过我的。父亲像天下大多数的农民一样,秉持一种狭隘朴素的人生观,不管外面如何,明日如何,当下还有一壶茶喝,就是好生活。

我们嘲笑他们没有思想,没有追求。他们就是那样空空荡荡的活着。但空了,就没杂念。心里干净,活得就有滋味。心里干净,便也睡得踏实。

钱钟书曾说:“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他们不懂“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但他们却在单调琐碎的日子里,践行了茶里的禅意。

那日读到黄庭坚的词作《品令茶词》: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酒病。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突然很想喝一杯老家苦涩的罐罐茶。

每周三21:52

与你相约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