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再次失荆州,背后是一座名城的坠落与求生

2022-04-05 17:08:15热度:85°C

城市头条/荆州

没有不被水流过的土地

没有不被商业塑造的城

【高大的关羽，在空旷的土地中，依旧显得很孤寂|摄自王千马】

荆州花巨资建造关羽铜像，也许正是荆州寻求突破的混乱表达。它也成为了一个城市找不准自身定位的象征。

——吾球商业地理

这大概是关羽第二次“大意失荆州”了。第一次是在赤壁之战后孙权派吕蒙乘虚偷袭荆州三郡，导致荆州失陷，是为关羽人生一大败笔，也让蜀汉从此之后彻底失去了统一天下、问鼎中原的机会。这一次，关羽则面临着自己在荆州的铜像被“下架”的经历。

我在2018年6月份曾见过关公的铜像，矗立在荆州市荆州区的边缘，大概是学苑路的关公义园。我以为这个地方是纪念关公的历史文物，况且来荆州不能不见关羽，所以便兴冲冲地赶了过去。结果到了一看，就是一“仿古建筑”。

而且大门紧锁，周边溜达一圈，尽是野草和废弃的残渣。

【关公义园周边场景|摄自王千马】

但是关公的铜像倒是雕塑得很是气魄，高达57.3米，手持青龙偃月刀，有一夫当关之勇。看题词，似乎是韩美林的封山之作。

据当地媒体的报道，圣像净高48米，连同基座，共58米；总重量1200余吨，外贴4000多片纯青铜；仅武圣手中大刀即重136吨，需500吨级吊车才能顺利吊起……

而它脚底下的关公义园，则是鄂旅投公司旗下荆旅集团投资15亿元所建。

只是，当年有多自豪，今天就有多痛苦。荆州刚刚上任的市委书记就说，“我觉得雕像的每一块铜片，都是抽向我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得不说，荆州对关羽的情结太突出，导致了他的光辉，都把身边又一大名人的身影给掩盖了。在荆州古城，我还见到了张居正的故居。

这个明朝的官僚，因与高拱促成隆庆和议，整顿吏治，巩固边防，推行“一条鞭法”而被尊为改革家。公元1525年（嘉靖四年），张居正在荆州府江陵县的一位秀才的家里出生，所以时人称为张江陵。

【荆州古城内的张居正故居|摄自王千马】

在相当长时间内，江陵是作为荆州的治所而存在，也就是今天的荆州城。

江陵的得名，源于其“地临江”、“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而江，则是万里长江，东西贯穿荆州423公里。其西接高山纵横的宜昌、恩施，东连岳阳、武汉。

而往北经荆门、襄阳是通往中原的南阳盆地，往南是连接湖南岳阳的洞庭湖。

【今天荆州城的江景|摄自王千马】

李白的一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便将江陵唱响千余年。

当然，有人也质疑，从重庆奉节的白帝城，到江陵，约为一千二百多里，其间包括七百里三峡，要知道三峡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而且多急流险滩，所以要想在一日还，只能停留在浪漫的想象里，但这也表达出了李白某种激动的心情。

不过，也正因为其位于江汉平原的西部腹地，据一方之险峻，又处在四方要塞汇集点上，所以荆州也成为了很多人看重的要地。

春秋战国时，它曾做过楚国国都“郢”。此后又有东晋、齐、梁等国在此建都。

【今日荆州市大致地理位置|来自网络】

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楚文王元年（公元前689）自丹阳迁都于此（一说公元前704年），至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秦将白起拔郢止，楚国在此建都400余年，为当时南方第一大都城。

某种意义上，楚国鼎盛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始终在江陵。今天荆州的纪南城遗址，正是这段历史的见证。

三闾大夫屈原两次被逐出郢都，故事也应该发生于此。而白起占领纪南城，更是将屈原推向生命的悬崖边上，最终于同年农历五月五日，自沉汨罗江。

尽管在很长时间内，由于江陵长期作为荆州的治所而存在，故常以“荆州”专称江陵，但事实上，荆州却是一个庞大的存在。

这个出现在《尚书禹贡》上的名词，原是与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豫州，梁州以及雍州并列的天下九州之一。

西汉时，全国设有十三州刺史部，荆州也位于其中。那时的荆州包括南阳郡，南郡，江夏郡，桂阳郡，武陵郡，零陵郡和长沙国。

某种意义上，今天的两湖双娇——武汉和长沙，都属于荆州的管辖范围。

到东汉时，荆州更是成为当时人口第一大，面积第二大的区域（仅次于益州），按现在的行政区划，涵盖了七省一直辖市一自治区。

即：湖北和湖南两省的大部分，河南、广东、贵州、广西三省一自治区的一部分，以及陕西、江西、重庆两省一直辖市的一小部分。

可以说，已经跨过长江直抵南海了。

【两汉时期荆州的广阔范围|来自网络】

整个汉代，荆州的地位都至关重要。由于开发得相对较好，我们今天所说的江南，在当时其实指的是湖南、江西等地。此外，荆州除了有江陵扼长江之外，其下辖的南郡中又一大城——襄阳，扼的则是汉江。

这也让荆州成为了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每个人都想拿下荆州，最不济也要挖下几块肉。

围绕荆州，先是有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大家在打成了一个平手后，荆州被三国瓜分。

刘备趁乱占有荆南四郡：长沙、武陵、零陵和桂阳；孙权先占江夏郡，后又从曹操手上抢来南郡，但转过头来又将南郡借给刘备。

此后，围绕着荆州，大家依旧在不停博弈，到关羽大意失荆州时，手上只剩下南郡、武陵、零陵三郡了。

【三国分荆后的大致形势图|来自网络】

曾有“博书君”这样分析控制荆州对三国的意义：

对蜀汉来说，控制荆州全境，往东就可以顺江而下，水陆并进消灭东吴，而以荆州为根据点，往北可以打到曹魏都城洛阳，如果又有一路人马从汉中翻过秦岭山脉袭击魏国西面，正好可以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这也就是为什么东吴会在关羽北伐时趁机在背后插刀子，宁可冒着被刘备、曹操围殴的风险也要打荆州，除了刘备老是耍赖不还南郡之外，它真的怕啊。

对曹魏来说，尽管荆州相对没那么重要，但是控制荆州全境，往东可顺江灭东吴，往西取蜀汉。和蜀汉伐魏一样，其同样可以兵分两路，两面夹攻。

“如果东吴控制荆州全境呢？往西则伐蜀国，往北则伐魏国。”

但问题是，“除了战国时期楚国曾经问鼎中原外，历史上几乎没有发生过从东南方向北伐或西进都能成功的范例。东吴往西伐蜀国要逆长江而上，往北伐魏国则需跨越长江天险，进入难以防御的平原地带，因为不得地利之便，荆州只能是东吴的屏障，而不能作为战略基地。这也是为什么孙权一代雄主，在曹操和刘备死后三十多年无所作为的重要原因。”

某种意义上，荆州关系到三国的生死存亡。这也让今天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刘备会将已经年逾六十而且又有些骄傲自满的关羽派去镇守荆州，而非赵云等人。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到今天，对刘备这一安排，大家依旧争论不休。

但不管如何，荆州自此和关羽息息相关。提起关羽，自然会想起荆州。尤其是随着关羽在日后的王朝迭代中一步步被神话，影响甚至下沉到无数个升斗小民之中，对荆州来说，关羽比起张居正，比起江陵城曾走出的其他130多位宰相，更像是这个城市的形象代言人。

尤其是在今天，荆州更需要关羽能助其“过五关斩六将”。

这无疑是跟荆州自身的地位沉浮有很大关系。

就像谁都不会料到，头枕着大运河而畅享千年的扬州，在今天竟成为一个普通不过的城市，身躯如此庞大、有着与西安洛阳齐名的“第一批24座历史文化名城”这一金字招牌，在湖北还没有第二个的荆州，同样剧烈缩水，现在俨然也只是湖北的一个普通的地级市。

2020年湖北各市的GDP排行中，荆州只有2369.04亿元，落后于老三宜昌4261.42亿元近一半，更不要说比起第一的武汉，那简直是零头都不到。

它的失落，无疑跟荆州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被来回蹂躏，和切割有关。

事实上，刘备之所以没有定都于荆州而取益州，跟这个也有很大关联。从庞统劝刘备的话语可见一斑，“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吴孙，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九州春秋》）

三国后，虽然魏晋南北朝依旧斗来斗去，但是隋唐大一统，让荆州的战略地位进一步下降。

到了北宋末年，由于武汉周边的沼泽逐渐干涸，江汉平原的东部开始得到开发，鄂州府（现在的武昌区）的地位开始提高。南宋时，虽然江陵府依旧是荆湖地区的首府，但它已然是象征性，相反，岳飞在北上收复荆襄六郡，南下平定湖湘地区的钟相杨么起义时，均将鄂州作为基地。这也是武汉地位崛起的一大象征。

有文《古代湖北的中心是荆州，为何后来会被武汉所取代？》还提到，除了驻军之外，鄂州还是荆湖地区的物流中心。

南宋时期，南宋政府与西北吐蕃民族进行茶马贸易获得的军马以及其它物资，都是从襄阳走水路运到鄂州，并不需要经过荆州。

如此一来，荆湖地区的物流枢纽、物资集散点以及马场（汉阳监），就都设在了鄂州。

而江陵府这个荆湖地区老牌的中心城市，就因此被边缘化了。

顾祖禹在《湖广方舆纪要序》中曾说，“湖广之形胜，在武昌乎？在襄阳乎？抑在荆州乎？曰：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昌；以湖广言之，则重在荆州。”

意思也就是，荆州作为湖广的地理中心，本身很重要，但是随着中国经济在司马南渡后重心南移，荆湖地区为了连接江浙财赋重地，也必然要把自己的经济中心向东移动，移到现在的武昌。这样一来，武昌成了东南门户，荆州则成了武昌的门户。

但荆州的地位却没有停止下降的趋势。元朝的行省制度更是跟荆州开了一个大玩笑。湖广行省成立，省治先是长沙，后于至元十八年（公元1281年）迁至鄂州。后鄂州升级为鄂州路，并于元成宗大德五年（1301年）改称武昌路。

很有意思的是，武昌本是今天湖北地级市鄂州的曾用名，孙权正是在连刘败曹、袭取荆州、再败刘备后于此称帝，取“以武而昌”之意而来。但随着今天的武昌的做大，便反客为主，互换名称。换句话说，武昌前身为鄂州，鄂州前身为武昌。

和武昌一路走高不同，江陵府则被忽必烈一手给划到了河南河北行省。这样一来，荆州在荆湖地区就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地位。

到了明朝，虽然又改变了元朝湖广行省的管辖范围，将襄阳、江陵等城市又重新与武昌划为一府。但是省治仍设在武昌。

这也意味着，武昌也就从宋朝之前与江陵的下级、平级关系，变成了妥妥的上级。

到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两湖分治时，荆州归属湖北，为湖北省所领武昌、汉阳、黄州、安陆、德安、襄阳、郧阳等八府之一。武昌自是老大。

如果说这不能不忍，但曾为荆州府管辖的彝陵（即夷陵）后来居上，就让人感觉不爽了。它先是在1735年升为宜昌府，与荆州同起同坐。到民国后，宜昌更是成了荆宜道的治所，原荆州府的大片土地，均为该道所管辖——从被荆州管到反管荆州，这无疑是湖北近代区划史上罕见的一幕，但也凸显了荆州的尴尬——东有武昌、西有宜昌，夹在中间的荆州，却非左右逢源，而是夹心饼干，被左拉右扯。

加速荆州失落的，还在于交通线的改变。如果说，此前的荆州还是枢纽，但是随着卢汉铁路及粤汉铁路（两者组成了今天的京广线）通车，汉口更是一跃而起。

日后，由汉口、汉阳以及武昌三镇组成主体的武汉，不言而喻，取代了江陵的地位。

不过，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荆州还是有一段不甘没落的奋斗历程。

1949年，楚国郢都的外港、一度为江陵县县治，曾于1895年辟为通商口岸的沙市，被划为湖北省省辖市。

因为轻工业发达，沙市曾在1980年代迅速崛起，号称“三楚明星城市”，人送外号“小汉口”。1980年代最广为人知的广告语中，就有“活力28，沙市日化”。

【当年的沙市日化的广告|来自网络】

这个前身为沙市油厂的企业，得益于厂长滕继新的改革创新，率先在国内推出国际第三代洗涤用品——超浓缩无泡洗衣粉，从而开创了中国洗涤行业新纪元，也让自己一炮打响。

同样闻名全国的，还有荆江保温杯、鸳鸯床单、沙东冰箱、沙松洗衣机，以及百灵自行车等品牌。

这也让沙市在1981年，便经国务院批准，成为国家第一个城市经济体制综合改革试点城市。三年后，才有重庆、佛山、常州、丹东等25个试点城市。1985年，沙市的GDP更是全国第四。

【荣获两次国家银奖，畅销国内外的沙市鸳鸯床单|来自网络】

然而，沙市虽然发达，但体量毕竟太小，为了促进湖北发展，1994年，沙市市再次和荆州市、江陵县合而为一，设为新的荆沙市——这种各取一字的取名方式，很讨巧，但让它也失去了历史的底蕴。

1996年，叫了两年不到的荆沙市重新更名回荆州市。但这一更名，也暗喻了两者在合并中的地位，以及某种不好的预感。

相比较沙市强在工商，荆州则强在农业。由于荆州的强势，让这场合并在当地人眼里成为了“农村领导城市”。这也导致了沙市在供养荆州的同时，又很难得到扶持。最终，在欧洲对中国纺织的层层设限下，生产规模为湖北省之最、鼎盛时有上万职工、“机器一响，黄金万两”的荆棉在2003年宣布破产，沙棉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落后的管理体制，以及兼并重组了一批僵尸企业，让洗发水、香皂、卫生巾、矿泉水等等都进入企业，更要命的是，在1996年公司股票上市后，当地卸磨杀驴，要求时年60岁的“活力28”创始人滕继新退休……这一系列作为，让活力28彻底丧失活力，也让沙市工业全部在短时间走向了末路。

但很快，荆州又发现农业兴市很难搞，于是又改旅游兴市；旅游兴市不行之后，又改回到了工业兴市。尽管重新回到了正确的原点，但是折腾了一圈，已经让荆州的工业奄奄一息。

偏偏还有更大的打击在后头。荆州虽然迎回了沙市，但先有荆门在1983年升级为地级市，脱离荆州。接着天门、潜江，以及雷军、池莉的老家——仙桃又于1994年改由省直辖。1996年，京山和钟祥并入荆门。

此外，总部离沙市很近的江汉油田也被拆分，油田归潜江，炼油厂归荆门。

至此，历史上让人引以为傲的大荆州成为过往。

这是一个荣誉等身的城市，但急速的时代变化，将它甩到了边缘。这种断崖式的下坠，无疑是荆州不可承受之重。

在我看来，荆州花巨资建造关羽铜像，也许正是荆州寻求突破的混乱表达。它也成为了一个城市找不准自身定位的象征。关羽如果能天上有灵，他也未必认可这种做法。甚至，他对眼前的这个城市都会觉得陌生。

荆州要想重现过去的辉煌，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如果说武汉它已经比不上，但是它曾经下辖的襄阳，也给了它重生的榜样。

这些年来，襄阳靠着汽车产业实现腾飞，今天它又布局先进制造业，重点建设汽车产业链、纺织服装产业链、现代化工产业链、电子信息产业链、医药产业链、航空航天产业链、轨道交通产业链、智能装备产业链、新能源新材料产业链、资源综合利用产业链、工业互联网产业链、大数据产业链、人工智能产业链等13条产业链——当年的襄阳，重于天下，今天的襄阳，也要为天下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