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闲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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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是难的,一般人是闲不起的。一者要有钱,二者要 有贤。衣食住行,为人生者要作稻粱谋,你没得一身衣服 出得了门,你没得一两米下得了锅,你闲得安心么?那般 终日提笼架鸟、垂拱笼袖的耍公子四处打溜,那不是闲, 那是懒。董桥先生说:“现代人慕闲之名,求闲之似,于是 品茶赌马以为怡情,逛街打牌以为减压,浪迹欢场以为悦 性,那只是闲的皮毛,沾不到闲的神情。”闲者还要有贤, 手指上没有一点过人处,不会吟诗,不会绘画,不会运笔, 不会谱曲,不会弈棋,不会美食……不有学者,不足以谈 闲。闲者不是千里办筵席,不是南郭先生可以混迹其间的。 闲者喝茶,一二为胜,两相对坐,三人相围,你以为只是 干坐着吗?香茗进肠,腹筍里也须逸出些书香才气来,若 只是想玩想耍,那你找薛霸王去,以雪水烹茶而结会的海 棠诗社是不会要你参加的。
无事谓之闲么?非也。打麻将是无事人打的,他们又 不割麦插秧,又没挑担提筐,又没做鞋针衣,又没吆买喝 卖,又没在流水线上安装零件,事是无事,但不能谓之闲。 他们手脚清闲,脑中却是乱云飞渡,要盯住上家,防着下 家,想着对家,脑中如热锅中的蚂蚁,哪里是闲?梁实秋 先生曾与胡适诸公打麻将,手艺差,手气也痞,把吃粉笔 灰挣的几个钱送人了人家囊内,“黑板上进来,白板上出去, 也未免太惨。”这般事,谓之惨,哪能谓之闲呢?小姐游花 园,手头实无事,但她见花溅泪,墙头密约,弄出了诸多 事来,诚如林语堂先生说:“小姐游花园,情根一动,即为 祸苗。”生祸的事情也是不可谓之闲的。要言之,手头无事 不可谓之闲,心头无事或可谓之闲。手头无事易,心头无 事难。日本有禅僧,终日端坐树荫下,凝视岩石上之水, 缓缓从缝隙中渗出成珠,听其珠落深潭,如是坚持六十二 年,方才把心中杂沓着穿梭着的红男绿女、名缰利锁乃至 棋琴书画悉数清仓出去,一事不留。闲当然是闲,然这种 闲,谁有?谁能?
心头一事都无,是不可能的。心头有事不是乱事,可 称闲了。“无事此静坐”的汪曾祺先生自称是闲的:“大概 有十多年了,我养成了静坐的习惯。我家有一对旧沙发, 有几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坐在沙发里,坐一个 多小时。虽是端然坐,然而浮想联翩,一些故人往事、一 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在我的 眼前清晰起来,生动起来。”汪先生手头是无事的,但心头 事很多噢,陈年旧影,形貌声色,都在心头南来北往穿梭 浮动,但这些事都是清事,非乱事焉。茶是清茶,事是清事, 欢是清欢,闲当然算是清闲了。清末有一措大,自谓饱读 诗书,胸间也闲的,淡泊世事,不求闻达,某日向中堂大 人曾国藩写信言志:“若置吾于红翎顶戴旁,吾动心乎?吾 不动也。若置吾于裙香黛绿旁,吾动心乎,吾不动也。”真 的不动么?为什么急忙忙动笔向中堂大人写信噢,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一识韩荆州,实是要用万户侯 嘛,有人作诗揭了这位“闲人”面目:“红翎顶戴侧,裙香 黛绿旁,万般皆不动,只要见中堂。”听热衷官场之人或官 场落魄期待东山之人谈淡泊谈清闲,多有这位措大般好笑。 谓闲与不谓闲,不可看有事与没事,最要紧的是要看事的 清浊与趣恶。事多抽不开身,比如“踏遍阳春情来已,山 窗煮茗坐忘明”就可谓闲,阳春时节寻山问水,煮茗清谈 连家都忘了归,不为物累,不为情牵,自由自在自管自, 百忙也是闲。“石篑大笑,急披衣起,啜茗数碗,即同行。” 石篑者,明之袁宏道之故友也,连日苦雨,不敢游山,一 日听说雨过放晴,懒觉都不睡了,连喝数碗清茶,急急上 山去了。石篑之睡,不谓之闲,石篑之行,可谓之闲,何 则?闲字还要有个味字相缀,才得神的。
茶之神者在于茶之味道,一杯白开水,有何香?有何 味? 一场大懒觉,有何意?有何趣?茶要出味,闲也要有 味。茶味在于温香,在于清凉:“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温 茗起坐间。”茶之清凉来自于水之热,“贵从活火发新泉。” 活火煎茶有顷:“势若奔涛溅沬,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 也。”凉茶之香华,乃沸水之所育,无沸之煎之育,茶味茶 香则无由释出。是以出世之味要从人世中来,清闲之味也得从忙碌中得来,没有入过世,哪有资格谈出世?没有忙 过,又何曾晓得闲呢? “雪沬乳花浮午盏,寥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茶是苦的,寥草是苦的,蒿笋也是苦 的,这些苦滞淹舌间,俄而便转清甜,诚如清茶之苦可回甘。苏轼是忙过的,苦过的。进士及第那一年,他一口气 写了二十五篇策论,焚膏继晷,案牍劳形,此后几十年间, 八千里路,三十功名,一心要为圣明除弊事,累啊,忙啊, 更苦:因乌台诗案被投入狱,皮开过肉绽过。“梦绕云山心 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此番苦楚谁受得了?苏轼是一卷 苦丁茶,烫锅烫过,沸水沸过,他便凉了,凉了就出味了, 就出香气了。一言之,闲了——“竹林芒鞋轻胜马” “也无 风雨也无晴”。不在尘俗间走,在山川地理间行,他是闲人 了。“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人户,欣然 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 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 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月光竹影都归两人独有,闲得来的。那些忙人,能拥有斯 种清景吗?忙人于斯时也,或急急如犬奔夜路走侯门,或 啪啪打算盘盘日账,或嘴殷殷尾勤勤讨美人喜欢,忙人斯 时在权钱色名利情之下亦主亦奴,江山再美,他们也是赏不到的。只有闲人才享有夜色月光。“惟江上之清风,与山 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 尽藏也。”而闲人得之。东坡先生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 闲者便是主人。”
闲者是江山之主人,何人能有如此口气自谓?何人敢 有如此口气自谓?忙人是不能的,忙人在尘世间忙得两脚 不点地,何暇走遍山河赏遍江山?忙人做不了江山主人, 甚至还做不了自己之主人哩。白居易当忙人时,身家都是 别人的“殖民地”,直待成了闲人,才收归自己管辖:“自 此光阴为己有,从前日月属官家。”光阴归了自己,才可能 “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属官家的岁月谁有闲喝茶? 光阴归己了,则可去东坡先生之雪堂,可去汤显祖先生之 玉茗堂,可去袁枚先生之随园,带什么去呢? “平生长物 扫除尽,犹带笔床茶灶来。”只要你“平生于物原无取”, 便可以“消受山中水一杯”,尽享茶味中的闲味。当然忙人 不要去,从来没忙过的玩类闲人也不要去,他们一去,准 把闲味弄出怪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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