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盼一杯浓情碧螺春之二

2020-12-04 10:30:49热度:176°C

晚饭后,村姑领我上了三楼,打开一个房间的门。门里扑过来一股沉闷的潮气。村姑说:“天一直落不歇,到处都湿叽叽,开开空调吹一吹就好了。”

我其实无所谓。我喝了点儿酒,渐渐就上来点儿懒懒的睡意。这时,随便找个床,只要能四肢舒展地躺下来,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帮我打开空调。一股带点霉味的更浓烈的湿气从空调机里喷出来。她又麻利地捏捏被角,问我要不要添床褥。我突然不耐烦起来,冲她挥挥手。我只想一个人早点躺下来。

她似乎不大在意,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叮嘱:“洗澡先让水笼头放掉一段冷水。二楼有棋牌室和碧螺春茶室。”这才“嘭”地拉上门走了。

我躺下来,很快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静夜里的一阵喧嚣把我惊醒,杂沓的脚步、咳嗽混杂着讲话和“嘭嘭”的开门关门声,一帮人上楼睡觉了。我抬手看表,才十点多一点,乡村的雨夜来得特别早,觉也睡得特别解乏。楼下传来“哗哗”的洗牌声,远处,传来一声两声的狗叫。翻了几个身,已再无睡意。我想起了姑娘叮嘱的话,想想一时也很难再睡着,倒不如起身下楼去看看。

二楼连着阳台的碧螺春茶室很宽敞,木墙,木地板,木头桌椅,都是原木的,连清漆都没罩一层的原木,木头的肌理都看得很清楚。听到有人招呼喝碧螺春茶,循声望去,厅中间一张宽大的树桩碧螺春茶桌,桌边两个中年人闲闲坐在圆圆的树墩上喝碧螺春茶。我在他们身旁坐下来。一个中年女人坐在碧螺春茶台后面泡碧螺春茶,眉眼“收”在眼前的一壶数盏间。碧螺春茶厅内灯光不大亮,仔细看那人的脸,原来就是晚上同桌吃饭的人。

她取过一只干净的小杯摆到我的面前。倒尽玻璃盅里的残碧螺春茶,取一小撮细细茸茸的干碧螺春茶放入冲泡的玻璃盅里,注水浸过碧螺春茶叶,两手端起盅在掌间轻微摇动,再缓缓沿杯壁注入热水,这时,碧螺春茶叶在水流中开始起舞,一股清新纯净的香气透出来,漫开来。数十秒后,她将碧螺春茶汤倒出来,又将碧螺春茶分到各人面前的小杯子里。

我身旁的那对中年人,并拢食指中指轻轻叩击桌面。那个轻微的动作,谦和中透着挺专业的范儿。我琢磨着他们的样子,也叩指谢过。他们喝碧螺春茶啜口有声,我的大手笨拙地捏起小小的杯沿,也嘬起嘴来慢慢大声吸。

这碧螺春茶味道很淡,喝在嘴里跟没有似的,不过清爽舒服。我不懂碧螺春茶,不知道喝的是什么碧螺春茶。问身旁的男人,才知道这就是“碧螺春”。他还介绍说,正宗的碧螺春就出在当地。我想起晚饭桌上人手一杯的绿碧螺春茶来。碧螺春这名字我早就知道,不过并没有真正尝过它的味道。这时我才将这个名字和眼前这一杯清香的碧螺春茶连起来。

碧螺春茶来了,静静地喝。喝完,静静地等下一口好碧螺春茶。大家不多话。泡碧螺春茶人一次次续水,倒碧螺春茶,再换壶换碧螺春茶叶,由碧螺春开始,一路喝开去,黑、红、黄、绿的汤色,鲜、润、浓、醇的滋味,静静地铺开来,像在讲一个古老的长故事。

偶尔闲谈几句,才知道喝碧螺春茶的两人是夫妇,在同一所大学里教书,夫妇俩嗜碧螺春茶如命,人生最大的爱好就是那一口碧螺春茶。为了那一口碧螺春茶,可以跋山涉水,一路寻访了去。这一次,两人预先网上查了天气预报,说江南碧螺春茶区这两天天要晴了,他们从北京乘飞机过来,一路寻到这儿,就等着喝上那一口头采的鲜灵的碧螺春。

我听见自己“喔”地一声长叹。

泡碧螺春茶人始终没说什么话,碧螺春茶味淡了,她就从一只只黄色的锦囊包着的青瓷小罐里取出另一种碧螺春茶,换上来与大家一起喝。坐在那儿静静地喝碧螺春茶,人,慢慢就定下一颗心来。我开始和他们一样,眉眼间专注起手里的碧螺春茶来。

后来我就不胜碧螺春茶力,喝不动了。他们笑谈起有一次一帮碧螺春茶痴从午后一口气饮至子夜,才觉得腹饥难忍。夫妇中丈夫说了一则更痴迷的故事。他妻子有一次喝碧螺春茶喝了一个通宵,第二天隔了一个小时就上班去了。妻子笑而不语。

碧螺春茶室外过上一阵就有“哗哗”的洗牌声传来,将乡村的夜衬得更静了。我奇怪自己在这样一个深夜,怎么就坐到了这一堆碧螺春茶人中间。素昧平生的,和他们一起安心度过一段静寂的时光。厅内的壁灯光线幽暗,凑近齿间的杯沿和手,被隐隐勾出来一圈温润的光边。我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喝醉了。

碧螺春茶席散时,夜已经深了。我掏出皮夹准备付钱。他们说,这儿是老板提供给客人自己泡碧螺春茶喝碧螺春茶的地方,不收费的。这儿是碧螺春茶区,新碧螺春茶上来的时候,常会有碧螺春茶人找了来。我于是向他们道谢。她在收拾着碧螺春茶具,淡淡地说:“有缘一起喝喝碧螺春茶,不必谢的。”

夫妇俩道别上楼,也是一句淡淡的“下次有缘一起喝碧螺春茶。”

第二天醒来,从薄薄的化纤花窗帘上映出的那团光亮来看,天,终于放晴了。

楼下的大门口支起了一口炒碧螺春茶的大锅,昨晚吃饭的几张桌子上摆上了竹匾,里面铺满了碧绿新鲜的碧螺春鲜叶,几个老年妇女坐在那儿细细挑捡。

大门外的走廊里摆上了几张简易的小桌,桌上摆着小碟的酱菜腐乳,大碟的整齐码着的剪成段的油条、水煮鸡蛋和白馒头,老板娘——那位跑前跑后的大婶,端出来昨晚剩饭烧的带点焦香的热泡饭。几个吃完早饭的上海人,坐在走廊那边抽烟喝碧螺春茶,逗着一只挂在廊下的八哥。八哥嘎着嗓子学说上海话:

“老板——电话。”

“小姐——侬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鸟和人的笑声混杂成一片。充实的忙碌,尘世的快乐,天气晴朗给大家都带来了好心情。我环顾左右,没看见昨天的那个村姑,一定上山采碧螺春茶去了。也没看见昨天夜里泡碧螺春茶的人,还有那对把碧螺春茶喝得那么精的碧螺春茶痴夫妇。我吃完了早饭坐在桌子边抽着烟,看着小院外马路那边的湖面,湖面上,早晨的太阳在水面上拽上了一长条金色的细鳞尾巴。

老板娘出来收拾碗筷,顺手又泡上来一杯碧螺春,这碧螺春茶在这儿随便喝喝的,并没有外面那么娇贵。她抹桌子时,我向她问起了昨晚上泡碧螺春茶的人。

“你是说张阿姨啊,碧螺春茶园去了啵。”

“她是做碧螺春茶生意的?”

“不是的。平常嘛就是喜欢吃吃碧螺春茶。碧螺春开采的时候,她每年都会来的。”

见我一个人百无聊赖的样子,她建议我到岛上各处去走走,用她的话叫“跑白相”。我弹了一下烟灰,问这儿都有哪些好去处。

“到山上看看石头啦,到庙里烧烧香拜拜佛啦,古村里大户人家的老房子也有看头的,张阿姨他们去碧螺春茶园也会一呆老半天……跑白相的地方多嘞。”她停停又说:“去年秋天月亮好的辰光,一对上海人,专门跑来看皇帝抱着美女看月亮的大石坡,也勿晓得有啥看头。还有人喜欢到古村里去寻皇帝和美女睡过觉的阴森森的老房子,稀奇百怪的。”进屋前,她用手指指院子外面伸向湖里的一条小河汊,指着那里泊着的一艘艘小汽艇说,“喏,乘小飞艇几分钟就到了湖心里的小岛了,漂亮得唻哪里是人配住的地方。”

我被她逗乐了,领了她的好意,慢悠悠地开车环着小岛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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